他站在最高处,望着皇陵的方向,有一滴眼泪渗入脸上深深的纹理,又蜿蜒而下落在被风吹起的道袍上。
这么多年了,终于有人跟他提起乔桓这个名字。
他还以为,除了他所有人都忘了呢。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阿桓,这一生,你又到底得到过什么?
弘农县的县衙,已经有好多年没有这么热闹过了。
小偷小盗,逮住了就往死里打,宗族直接处理,大偷大盗,都是白炳雄带兵士直接收拾,是以弘农县的县风一向很好。
这也是当初兄长挑来选去替他谋取了这个地方父母官的原因之一,可是这一刻,宋温德心底里是骂娘的。
去他的劳苦功高,这弘农县的县令是他宋温德,又不是这个粗鲁野蛮的末流武官白炳雄!
而此刻,白炳雄正带着虢州同知冯智尧,把他堵在了县衙门口,非要他为白炳雄正名,弘农县的百姓一听说这么个难得一见的大热闹,又是事关白炳雄的,没一会儿就把县衙围了个水泄不通,个个伸长了脖子等着看热闹!
宋温德虽然在白炳雄这个大老粗面前耀武扬威,但是对上冯同知,还是要矮上那么一头的。
官大一级压死人,就算他是宋相的胞弟,此刻也是山高皇帝远,况且冯智尧也是吏部冯侍郎的族弟,认真论起来也也有几分底气。
宋温德只能忍着怒气先低了头:“冯大人大驾光临,有失远迎,不如我们进去说?”
冯同知就看着白炳雄不说话。
这个傻叉!
宋温德忍不住在心里骂了冯智尧一声。堂堂一个文官,居然去瞧他一个武夫的脸色?
白炳雄今天来就是闹事的,当下拒绝了:“宋大人昨日里不由分说打上我白家门去,白某妻女受惊吓,直到现在还有些不安宁,今日我就不进去打扰宋大人家眷了,以免惊扰到宋大人家眷白某心中愧疚!”
围观百姓瞬间发出嗡嗡的议论声。
还斯文人呢,打到别人家去吓到人家妻女,再瞧瞧人家白大人,以德报怨!
宋温德咬紧牙关,才缓过了这口气,真不要脸!
昨天那两只母老虎会被吓到?被吓到的人是他好不好!
“好,既然白大人不愿意进去说,那咱们就去公堂上说。”他就不信整不了他!
“正合白某心意,宋大人请!”白炳雄抱拳。
宋温德黑着脸回去重新开了县衙大堂的门,一群围观百姓呼啦啦地跑了过去。
很快,两方人马就昨日的事情唇枪舌战几句之后,关押在县大牢的洪大全,胡闻喜,还有陈二虎,就被衙差连拉带扯带上了公堂。
那份供词又被宋温德当宝贝一样拿了出来。
“属实,完全属实。”因为七品官身,得以和冯同知一同落座的白炳雄只瞥了一眼,就爽快地承认了。“是我指使的。”
大堂内外,顿时就像是年关时节虢州人用热锅炒苞米花一样,瞬间就炸了。
跪在地上蓬头垢面的三个人抬起头看着白炳雄,也惊呆了!
怎么会这样,他们是打算把事情赖在白炳雄身上的,可是,可是他怎么就这么承认了呢?
白炳雄轻飘飘地扫了惊愕的三个人一眼,转过头去。
十余年的兄弟情,今日做个了断!
“既然人证物证确凿,你也亲口承认,那本官即刻就可结案!”宋温德把惊堂木拍得啪啪响:“大胆白炳雄,你身为朝廷命官,私卖军中兵器,按律当斩,家眷没入官奴,洪大全,胡闻喜,陈二虎三人,受你指使胁迫,又出首你的恶行有功,本官酌情轻判,流徙三千里,家眷随行。此案本官即日上报州府!来人,将白炳雄押入大牢!”
一边冯同知皱了眉,这宋温德,怎么这幅德行,就算是跟白炳雄真有私怨,这吃相也太难看!
白炳雄根本理也没理宋温德,只是拍了拍手:“把人押上来!”
只见周围百姓一阵嘈杂过后渐渐让出一条道来,一队兵士押着一个面目凶恶的男人走上大堂。
“宋大人,白某此次私卖兵器只是一个手段,为的是里应外合,拿下杜关县老鸹山的匪首刘千刀,现匪首六千刀已被生擒,就在堂下,运去做诱饵的兵器也尽数拿回,并无损耗,所以,宋大人所说罪名,恕白某不认!”
第五十二章 步步紧逼
白炳雄刻意提高了声音,声若洪钟,几句铿锵之语大堂内外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此时看着那五花大绑犹自挣扎不断的凶恶男人,哪儿还猜不出,此人就是传闻中穷凶极恶的刘千刀!
刘千刀,屠户出身,原做过侩子手,据说能把判了凌迟的死刑犯割上一千余刀人才咽气,虽说与传闻中能割人三千刀才致死的顶级侩子手有些差距,但也不妨碍别人称呼他一句“刘千刀”。
这刘千刀本就性情暴虐,手段阴狠,后来与人争执失手杀了人,干脆就遁上杜关老鸹山一处匪窝,落草为寇,后来成为匪首,他每每干那强盗土匪的勾当,都下手残忍,不仅劫财害命,还无所不用其极,折磨人致死的手段令人发指。
这么多年来,刘千刀的凶名在虢州和陕州一带都广为流传,官府屡屡围剿也没能得手,如今却是被白炳雄端了老窝!
县衙内外顿时群情四起,围观的百姓议论纷纷,都是对白炳雄的盛赞和替他叫屈!
这样忠勇为民,有勇有谋为民除害的人,怎么能被定罪斩首?!
宋温德死死盯着堂下穷凶极恶的刘千刀,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
好生狡猾的白炳雄!
众目睽睽之下,宋温德的官威和自尊同时受到挑战,他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很快就找出了白炳雄的漏洞:“你明明是畏罪潜逃,如何强辩为前去剿匪?既便如此,军中兵器岂能如你这般轻慢,随意用作诱饵?事先为何不先禀过本官?你私卖兵器,你手下百长已经招供,这是铁铮铮的事实,你休想抵赖!”
白炳雄站起身来,几步走下堂来,在洪大全三人面前站定。
“当日白某为何要这么做,已经跟他们一一交待清楚,且特意交代过,无论何种情况,都不能走漏风声,以免打草惊蛇,如今看来,他们三人倒是尽忠职守,在宋大人的威逼利诱之下,都未吐露实情,实在是我军中风骨,如今匪首已经捉拿归案,大人不妨再审审,看看他们此刻如何说?”
地上跪着的三人抬头看了一眼白炳雄,心头泛起百般滋味。
这话,活生生是一巴掌,打在他们的脸上,火辣辣地发烫!
威逼利诱都没有说实话……
那这份供词又算是什么?!宋温德真想把这分供词甩到白炳雄脸上去,再说他什么时候威逼利诱了,明明就是这三个人主动交待的!
宋温德霍然起身,把供词送到冯智尧面前:“冯大人,下官不管他白炳雄如何狡辩,只以这份供词作准,大人以为如何?”
冯智尧与他同为先帝时昭和八年的进士,有同科之谊,宋家和冯家又都是京中大族,他笃定冯智尧必定会向着他的。
只不过没等冯智尧说话,白炳雄又走了回来,拱手微躬道:“冯大人明鉴,本官也已经说明前因后果,这份供词,根本不能算数!”
堂下跪着的三人也如同如梦初醒一般,向前膝行几步大喊起来:“冯大人明鉴,我们三人实在是军令不可违,不得不在宋大人的威逼之下说了谎话,我们是屈打成招的,我们并非要买卖兵器,实在是为了剿匪啊!”
宋温德勃然大怒回过头去指着忽然反口的三人,怒声道:“胡说,我何时对你们屈打成招了?”
原本这三人主动交代,他还念在他们配合的份儿上想要放他们一马,没想到尽是狼心狗肺之徒!
三人都对先前的招供矢口否认:“宋大人,您一上来就要对我们动大刑,我们熬不住啊!”
这一盆污水泼得宋温德透心凉,这些小人,贱人!
从白炳雄说出那一番说辞以后,三人就默默思量好了,事已至此,要是顺着白炳雄的话说,他们不但能保得住命,说不准还能算上一个军功,要是按着这份供词来,那不还是得流徙三千里吗?这就是个傻子也知道如何选吧?
宋温德眼见这等小人已然不可靠,干脆丢了手里的供词,另找事端:“那白炳雄你擅自做主,私自调兵,又怎么说?我大齐军队,岂能容你这等目无法纪之徒?”
白炳雄轻蔑地笑了笑:“宋大人,要是事前宣扬得人人皆知,那又怎么能成事呢?本官身为虢州把总,宁可背负这莫名其妙的罪名也要将祸害百姓的匪首捉拿归案,宋大人却一再刻意为难,难不成,宋大人你跟这匪首根本就是一伙的?要是这么说,那本官倒是庆幸没事先让宋大人知道,不然这匪首可就不一定捉得住!”
说完也不待目眦欲裂的宋温德有没有气得吐血,又向着冯智尧行了一礼:“冯大人,宋大人这是刻意为难,先不说下官做此事之前,已经跟上司章千总备过案,只说这军中事务,宋大人又有何资格令我向他一一交代?下官本应听从章千总调遣,不然其上还有守备大人,宋大人的意思难道是怪下官没有把军中机密一一向他告知吗?还请冯大人明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