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阳殿还是那样喜气洋洋的红绸遍地,到处都贴着喜字,红色的幔帐,红色的被褥,时光像是永远停留在皇帝大婚的那一夜。
在这样的地方站着,他总感觉心里发毛,后背凉飕飕的,觉得孝元皇后的阴魂说不定就在这昭阳殿,也劝过几回,可是皇上每次都不说话,也不命人撤换。
最后一次是前天他小心翼翼地说了一句“长此以往皇后娘娘在地下也会不安心的”,结果皇上跟魔怔了一样大笑起来,那笑声比这满殿的红色还要让他害怕。
“如果她真的不安宁,她就会回来找我的,我所求的,不就是如此吗?”
他这才算是明白了,皇上说的招魂可真的不是像汉武帝见李夫人那样只见一见就罢休,他是真的想招孝元皇后的魂魄回来啊!
这不是成心让皇宫闹鬼吗?皇上他自个天天对着这里的一切,能没有心结吗?
他一张白胖的脸咧成了苦瓜:“詹大人,咱家怎么没劝啊,劝了好多次,可皇上执意如此啊!您不是正在招魂吗,可有眉目?”
微微佝偻着腰背的老道士低下头,嘴角的皱纹有些欢喜的弧度。
日日梦魇,夜夜噩梦,看来是很难熬啊。
他抬眼看去,青烟如梦似幻,飘飘欲仙。
“我会尽力的。”
招魂么,其实有何难呢?
他转身向外走:“我先走了,刘公公好好伺候吧。”
刘德富看着他宽袍大袖地飘然而去,只能叹了口气,一国之君这么依赖一个老道,真不是好兆头啊。
他走回龙床边上去,忍着浑身毛骨悚然的不自在,守在了这满目的鲜红如血中。
翌日,御书房的桌案前,萧绍昀揉了揉眉心,只觉得说不出的困倦。
他夜夜都会梦见成欢。
清澈的眼眸一如初见,圆润喜气的小姑娘,那么招人喜欢。
可转眼间她就长大了,满眼血泪,红润的唇瓣颤动着,红色的凤袍铺满整个床榻,直直地看着他,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在他怀里慢慢冷去。
他知道她想说什么。
她一定是想问为什么。
你会恨我是吧,那你为什么不回来呢?你回来亲口问问我啊!
疲惫绝望,萧绍昀只觉得全身都陷在泥潭里,喘不过气,烦躁之下满龙案的奏折都被他一把挥在了地上。
唏哩哗啦的声音让侍立在他身后,正在打盹儿的刘德富一个哆嗦,立刻跪了下来,噤若寒蝉。
他最近过得比皇上还要辛苦,皇上醒着要伺候,好不容易睡着了他也不敢挪位置。
这样的关头,他要是不挺住了,这个太监大总管的位置指不定就要被那些想冒头的人抢了去。
“皇上息怒!”
他真后悔自己打了那么一个该死的盹儿,这会儿都不知道皇上为什么发怒!
萧绍昀有些沙哑的声音响了起来:“去,宣詹士春来见朕。”
刘德富心里一抖,这老道,比他得脸多了。
但他也不敢有异议,赶紧去了。
没多大会儿,一袭道袍的钦天监监正就自御花园飘然而来,进了御书房。
“昨夜摘星阁可有什么进展?”
詹士春行了大礼,站起身来:“臣,已经寻到了皇后魂魄。”
萧绍昀一下子站了起来,大步走下台阶:“在哪儿?”
詹士春神情一丝波动也无,平静如水:“已转生她人。”
“你是说,成欢她,她已经投胎转世?”萧绍昀一愣,却是挥袖大怒,王冕上珠玉碰撞,剑眉凛然:“怎么可能,她怎么会不回来找我就去往生,不可能!詹士春,是你跟我说过,人死之后,招魂亦能重生!”
詹士春还是那副万事不挂心的出尘模样,无惧无惊:“臣只是说皇后娘娘转生她人,并非是说皇后娘娘已经去往来生。”
“什么意思?”
“皇后娘娘天生凤命,生机未绝,但她凤躯已葬入皇陵,徐成欢这个人,已不复存在,但皇后魂魄可能还阳于大齐任何一个女子身上,是为转生她人。”
萧绍昀愣住了:“你的意思是说,她还活着,但是身躯是另一个人了?”
“正是如此。”
詹士春眼看着皇帝的脸色几经变幻,最后居然浮现一抹喜色:“你说的,可是真的?她,可还记得朕?”
詹士春垂下头去:“只是转生,并未往生,怎会不记得皇上?老臣自当尽心竭力,为皇上寻找皇后生魂所托之人。”
九五之尊的皇帝脸上浮现出梦幻一般的神采,由内自外散发出真切的喜悦。
当真如此,成欢,当真如此!
钦天监监正大人也露出微笑,很好,一切都在预料之中。
于是,他又加了一句话。
“只不过,皇后生魂到底受了重创,就算是转生,也会暂时忘却前尘,仍需百丈高台招魂,臣才能准确甄别皇后到底转生于何人身上。”
萧绍昀点点头:“招魂台,朕自会命工部建成,你只需一心为朕找到皇后转生之人。”
“另外,臣恳请皇上下旨,广选天下年满十六未嫁之女,令其入京,待招魂台建好之后,便于行事。”
萧绍昀凝目应下:“朕即刻下旨!”
若非如此,天下女子如此多,难道要一个一个去找吗?他一刻都不想再等!
出了御书房,老道的恭谨褪去,又恢复了如松的身姿,一路走向摘星阁。
想到摘星阁上供着的那枚如意结,他几乎忍不住想要仰天大笑!
这就是皇帝啊,不过如此!
阿桓,你看看,这就是你的好儿子!这就是皇帝!
第五十一章 陈年旧事
回摘星阁路过御花园的路上,他遇到了一袭宫装的美貌妇人。
他站住脚,避到道旁,神情淡淡地行礼:“淑太妃万安。”
美貌妇人低下头,看也不看他一眼,低下头伸出手上尖利的护甲拨了拨袖口绣着的海棠花,莲步轻移,继续往前走。
身后却传来声音。
“淑太妃,贫道就这么入不得你的眼吗?”
美貌妇人眼睑微阖,到底是停下了脚步,却没有转过身来。
想了一瞬,她才挥挥手,打发了身后跟着的两个心腹宫女远远地站着去了。
“入得我眼又如何,入不得我眼又如何?詹士春,你且收着些吧,别得意过了头,小心性命不保。”
老道并不生气:“淑太妃的告诫,贫道自然放在心上,但有一桩陈年旧事,还请淑太妃告知。”
淑太妃保养得宜的脸上,笑容迅速褪去,她终于回过了头,竟是咬牙切齿的狰狞:“你休想!我绝不会告诉你那个小贱人送去了哪里!你死了这条心!哼,你就当她死了吧,死了!”
詹士春得到这和十多年前一模一样的答案,并不吃惊。
“淑宁,这么多年,你还是这么恨我……只是你恨我可以,你凭什么叫我的女儿小贱人!”
看似垂垂老矣的老道出手如电,瞬间掐住了淑太妃的脖子!
“你才是贱人,你才是一个心肠狠毒不择手段的贱人!我告诉你,如果我今生找不到我的女儿,那么你,徐淑宁,你就给她陪葬!你也去死!”
“我死,好啊,你现在就掐死我啊!”被人掐着脖子的淑太妃却是半点不肯示弱:“你掐死我,你就永远不会知道那小贱人在哪里!你现在就掐死我啊!乔桓那个贱人生的女儿就是小贱人,跟她一样下贱!”
那张在深宫中经历二十余年风雨却没留下什么痕迹的脸上,只剩下疯狂,口口声声的辱骂昭示她根本不怕死的决心!
詹士春冷冷地放开了手,任雍容华贵的淑太妃跌倒在地,捂着脖子直喘气。
“哈哈,詹士春,你女儿已经死了,已经死了!当年我亲手掐死的,就像刚刚你掐着我一样,我亲手掐死的!”
刚刚喘过气,淑太妃就迎着詹士春如刀剑的目光大笑起来,眼睛如同着了火一样明亮灼人。
可是詹士春已经不会被她激怒了。
他转身,一袭道袍飘然离去。
“徐淑宁,你永远都是这么让人恶心。我的女儿,她的命星犹亮,怎么会死,倒是淑太妃你,就这么活着吧。活下去,好好地享受你得来的这一切,好好地活着吧。”
他说得漫不经心,毫不在意。
淑太妃跌坐在御花园冰凉的石子路上,眼睁睁地看着那个如鹤如松的背影渐渐远去。
美艳的脸上,如同裂开一道缝隙,眼泪夺眶而出。
活着吗,就这么活着吗?她活了这么多年,到底跟从前有什么不一样,她还是什么都没得到过!
“詹士春,你去死,你为什么还不死!乔桓那贱人都死了,你怎么不去死!”
不顾远处的宫女已经赶到了身边,淑太妃伏在地上痛哭起来,无所顾忌,尽情地宣泄着她的恨,她的痛!
摘星阁的台阶很多,詹士春一一拾级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