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证五月毒死她,争取三月便先死。”莫惊鸿笑起,有些可爱的窃喜。
正且说着,便见一位身量高挑的青年人撩袍从梓院外头撩袍进来,冯唐一壁替他褪下墨色的大氅。
“殿下?!”莫惊鸿喜气盈盈,连忙丢了薛袆的妃印,小步跑着迎了上去。
慕北易看了一眼莫惊鸿,眼底默然的神色一闪而过,旋即如常入了屏后:“你说什么死的。”
莫惊鸿眸子轻轻一转,好歹也是鸿儒之门出身,随口便道:“朝闻道,夕死。”她赶忙盏茶倒水,盛了一盏红糖燕窝炖的枸杞蜜糖红枣,奉给慕北易,“殿下暖暖身子。”
慕北易接过白瓷的汤碗,垂头看了一眼里头深红色粘稠的液体。
“殿下……”莫惊鸿撑着下颌,半歪着身子靠在桌案旁,痴痴带笑望着慕北易,“过两日便是殿下登基的喜日。妾身想着也该再将宫殿庭院修缮一番,譬如先帝的太妃们如何尊封,还得等着殿下拿主意呢。倘若殿下日理万机不得空的,妾身便将这些细碎的事情定下……”她絮絮说着,眼睛里映照着俊美的太子,简直要发光。
“惊鸿。”慕北易骤然偏首。
“殿下不喝这燕窝吗?妾身炖了大半日呢。”
慕北易缓缓将杯盏放在案上,“孤觉得腹中饥辘,倒有些乏。”
莫惊鸿一听,又些慌张,连忙站起身来:“原来如此,那殿下想吃面条还是烙饼?妾身这便亲手去给殿下做。”
“米粥更好。”
“哎。”莫惊鸿得了句准话儿,连连应声,忙不迭挽起素白的披帛,撩起珠帘便往外头小厨房去了,“妾身这便去,殿下只要等一会儿一会儿。”
莫惊鸿这一走,屋里便安静下来。
慕北易扫了一眼屏后跪着的执事姑姑:“还不滚。”
执事姑姑汗如雨下,如蒙大赦,赶紧地跪行出去了。
冯唐摇头叹谓,上前接过慕北易手中的杯盏,倒在了盆栽之中。他想了想,劝道:“殿下也不要太过恼怒,太子妃毕竟是皇后亲自挑选的人。”
慕北易仰头靠在椅榻一侧,轻轻阖眼:“嗯。”
冯唐征询道:“那王妃挑的那三个通房,冯氏、李氏与连氏呢?”
“留个老实的,说孤很满意。”慕北易想了想,睁开眼睛,“剩下的使个法子发卖出去,过两月再着人打死便是。”
“是。”冯唐垂头,悄声道,“那殿下前些日收来的鸩羽……”
“收起来,别给太子妃看到。先让她得皇后位罢,如此温家才会安心。”
“太子妃如此的性子,实在是太有恃无恐。”
慕北易摆摆手,颇是唏嘘:“她待孤是真心,但倘若内敛静默一些,出身普通些,或许便容易了。”
冯唐略是思虑此话,却叹道:“倘若有个与王妃模样相同的女子,性子内敛静默,出身低微,殿下也不见得欢喜。”
慕北易挑眉:“何以见得?”
“这奴才无妻,自然说不出个所以然。只想着就太子妃或是侧妃、许良娣与姜良娣,在殿下眼中都是一般的。”冯唐忖道,“倘若不是那个人,旁的人再如何变,也都是将就。”
慕北易自嘲地笑了笑,神色冷淡。
待莫惊鸿捧着米粥、面条、与烙饼喜滋滋的进屋来,慕北易已经睡着了。她有些失落,但失落的情绪稍纵即逝。旋即张罗了锦绣的被子,虎皮毯子来给慕北易披上。
自个儿吃了两口烙饼,干干的,便更觉怅然。
此时外头有人来传:“王妃,姜良娣得了赏赐前来跪谢,奉了香膏、花露来献给您。”
“殿下在此处,她来惹什么嫌。”莫惊鸿撇撇嘴,“还跪谢,小门小户的作派。东西收下罢,人不必进来了,没得惹了晦气。”
姜娰在外头听见了声音,默默地在雪地里站起身来。
传话的小侍女倒不好意思起来,歉道:“姜良娣慢些,或是雪太大了,太子妃娘娘心疼您呢。”
姜姒颔首,轻轻拂袖扫落了膝盖上沾雪的泥水,莞尔:“多谢姑娘,不碍事的。”
小侍女送她出去,轻声着:“在东宫之中,谁人不说您的性子是最好的。听说殿下拟了章程,要封您和许良娣做嫔呢。”
姜姒嘴角的讥讽清淡得不可察觉,她浅浅低头,从角门往院外出去,淡淡笑道:“都是王妃与殿下的恩典。”说着,又远远朝墓北易的方向,跪在雪地里叩了头。
身旁陪嫁的老嬷嬷见姜姒出来,心疼地给她披上披风。
姜姒握住了老嬷嬷的手,整个人立在风雪之中,犹显得人淡如菊。
慕北易登基的一月之后,年轻的皇后莫惊鸿便溘然长逝。
她死的时候如同睡着了,嘴唇粉嫩,皮肤雪白,好似下一秒就会活过来似的。
既然嘴唇不是乌紫,便不是鸩酒毒死的。慕北易负手立在棺椁旁边,若有所思地望着薛袆。
既然皮肤不是金黄,便不是斑蝥害死的。薛袆穿着妾室为正妻守丧的白色广袖哀服,悄悄从余光之中打量天子。
两人目光相接,有些意味不明。
姜姒跪在莫皇后的棺椁之前,哀哀地哭了几声,长长短短的,十分伤心。
莫惊鸿生前,性子是很活泼的。她喜欢花草树木,喜欢投壶骑马,还喜欢各式各样没见过的小玩意儿。
好奇没养过的动物,好奇没吃过的美食,好奇没戴过的首饰,好奇没见过的酷刑。
她就像个没长大的小姑娘,什么稀奇都喜欢,什么都固执,偏偏要强求。
特别是在爱墓北易这件事情上。
爱热闹的她这么一死,寂寞的帝城显得就更加冷清了。众人行走也是悄悄儿的,说话声音也是低低的。
宫人们瞧着天子的冷脸更觉压抑,新得权的祺淑妃也是个不苟言笑的主子。大伙儿成天提心吊胆,也只有在姜嫔那里办差的时候,可以喘一口气儿。
姜姒公允温和,她的好脾气,是阖宫皆知。
制香局的小宫女将各色香料盛在小盒子里,摆在了案上。姜姒敛裙看了一圈,很是满意,便拿了装着细碎银子的粉色石榴香囊赏赐给那小宫女。
小宫女掂了掂,有五钱,便喜上眉梢连连祝祷:“姜嫔小主真是大方,多谢姜嫔小主赏赐,祝小主称心如意。”
姜姒温婉一笑,取了案上青瓷碟子里的千层脆果仁饼给小宫娥尝:“好了好了,你办事周全,自然是应该赏的。”
小宫娥笑嘻嘻吃了一块儿饼,嘴角还带着渣,小声道:“近日宫里野猫儿多,姜嫔小主要这些香料做花露、香膏,平日里便要小心收捡。省得猫儿闻着香,偷食了或打翻了,白费小主一片心思。”
“你倒细心。”姜姒笑起来温柔如水,与人说话儿都是轻声细语,从未脸红过。她轻轻抖了抖白色的衣袖,“皇后娘娘去得突然,如今要为娘娘守丧,也没心思在衣服、饰物之上,也只能做一做这些香膏玩了。本主学得少记得少,这些年只会做那么一样的花露配方,实在比不得你们制香局的人见多识广。”
小宫女连忙摇头:“小主折煞奴婢们了。”
“好了,回去罢。”姜姒唤贴身的嬷嬷去送那小宫女,又嘱咐道,“昨日下过雨,路滑呢,你小心慢些。”
小宫女的脸上露出受宠若惊的表情,盈盈谢过,喜滋滋地出去了。
冷清的庭院里落英缤纷,姜姒嘴角噙着恬淡的笑意,轻轻哼着一首民间歌谣,闲闲地调弄香料花粉来。
她哼的歌是小时候听的,坊间的孩子们偶尔唱,歌声便传进姜府来。
姜家是广汉郡中书香门第,也是体面殷实的好人家。好人家放在后宫里一看,便是低微的出身了。
别人都是豪门嫡女,京畿的贵人。当年慕北易还年少,不过十**的年纪,不曾及冠。那年她姜姒还未出阁,因着少女时候眼界高,便未曾许配人家。
温家找上姜家,乃是因为温皇后的表兄,是姜家家主的上峰。姜家门风淳厚,人口简单,为人处世也柔和,正合心意。
温家说的话也很清楚,很明白。
太子到了年纪了,娶太子妃之前,要配一个妾室知晓人事。这妾室自然要温顺服从,出身清白,好衬托着太子妃的尊贵无匹。待来年太子妃入府,新婚之日有个妾室在角门远远地磕头敬茶,也衬得太子妃体面。
温皇后看上你们姜家,那是姜家的福分,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机会。即便是妾室,也是太子的妾室,尊贵的妾室。往后太子登宝,那便是妃子嫔御,是能侍奉的帝后的好福气。
姜家原本不肯,却拧不过当朝皇后的意思的。姜姒最懂事了,哭了两日,索性盖头一遮,红鞋一蹬,从广汉来到了乐京。
东宫里迎接她的,是慕北易有些阴沉的沉默,和温皇后赏赐下来的一碗浓浓的苦药。
姜姒如今早已不想这些了。
她能用沉默和温顺磨平一切,用谦卑宽和的笑容隐藏所有思绪。
便嘴角微微上翘,纤细的手腕如雪,指尖如兰。她拿着琉璃的小匙,轻轻配比着香料。
微微的光芒落在她的脸上,她哼的是一首广汉的民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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