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姨娘嘴角露出一丝笑容,极是温婉,为他奉了一杯茶先漱漱口。
桌上摆的菜色不多,但是爽口、精致,都是顾德珉喜欢吃的菜肴。
多年以来,惠姨娘都费心费力地讨好顾德珉,从衣食,到住行,无一不精细。顾德珉的嫡妻蔺氏走了以后,也有了三年,顾德珉没有动过续弦的念头,当然作为妾室的惠姨娘也别妄想着被扶正。
虽然不能扶正,顾德珉对她的待遇,和当家主母差不多了。
屋内一团和气,仿佛这里才是顾德珉真正的家。
顾德珉一时感慨上了,握住正为他碗里夹菜的惠姨娘的手,心里有些感动道:“这么多年来,也是苦了你了,一直跟在我身边,没落个什么好名分。以你曾经的家世,去外面嫁成个正经太太无可厚非,可你却愿意到我这儿来,甘愿为我伏低做小。是我害苦了你,只能给你按个妾室的身份。”
惠姨娘被说着,眼里有点泛了泪:“老爷这是说的什么话,我年少时父亲得罪了朝中阁老,这才被陛下削官为民,既然如此了,那便是草民出生的身份了,何来的曾经的家世,回到故里还不得被随便打发了,嫁狗随狗,嫁鸡随鸡?”
顾德珉摇头:“以你的容姿,大户人家虽说是谈不上了,小户人家定是不成问题。”
顾德珉说的没错,整个顾府里,要说知书达理端庄秀丽的人,大房那边,大太太肖氏可排第三,二房这里已故的蔺氏可排第一,而惠姨娘能排在第二位。惠姨娘终究是官家小姐,只不过后来家道中落了,女红、读书、练字之类她年少时每样都精细地学过。
平时一言一行宛若正经教化过的太太,叫一些伺候她的下人们也是打心底服气。
“那也好不到哪里去。”惠姨娘心有戚戚然,“老爷是不曾体会过,我父亲在朝为官时,多少人踏破了门槛都要与我家攀上关系,还有我族中那些长辈们,都视我父亲为骄傲。然而又能如何,大难临头的时候各自飞了,一个个躲得老远,全都不见我落难的老父亲,也全不记得当年我父亲在官场上是如何帮助他们,提拔他们的。”
说着又是一阵落泪。
顾云芝本来在喂幼弟吃饭,见到母亲如此,连忙攒了帕子去替母亲擦干眼泪。
小小的顾钧文也不甘示弱,包子脸的他胖胖嫩嫩,站在惠姨娘的身边神似一个圆墩墩,仰起脸,也用亮莹莹的眼眸瞧母亲。
这两个孩子就是芝姐儿,以及老太太与赵妈妈对话中的文哥儿,都是惠姨娘所出的子女。顾云瑶这一辈,但凡是女孩子,都取“云”字辈,男孩子则是“钧”字辈。
顾云芝比顾云瑶要大。顾云瑶现年六岁大,顾云芝比她出生还要早四年,已经十岁了。惠姨娘被二爷顾德珉带入府里最大的一个理由就是,嫡妻蔺氏嫁入顾府几年一直无所出,惠姨娘肚子也争气,刚入府里没多久就怀了第一胞,就是顾云芝,虽然是女胎,深得顾德珉的喜爱。原因是这丫头和她的生母惠姨娘一样,长相可人,聪明伶俐,在惠姨娘的教导下又有大家风范,知书达理。
当初将孩子留在惠姨娘身边,没记在病怏怏的蔺氏名下养,果然是一个正确的选择。
顾德珉见一双儿女如此懂事,有些宽慰,又觉得更加对不起惠姨娘了:“那些事我如何不知,身在朝堂上,要想自保,已是难事一桩。这些本来是男人家的事,却要殃及你,叫你吃了那么多年的苦。我也是恨,当年我只能眼睁睁看着老丈人含恨离开京城,却不能出手相帮,是我无能,如今你能为我添了这么一双可爱乖巧的儿女,我还有什么求,只望往后的年岁能好好待你,莫辜负了你对我的一片痴情。”
惠姨娘苦笑着摇头,眸光温柔如水:“就说老爷说的这都是什么话,我才是要感谢老爷不计我的出生,还愿意在父亲死后,收留无依无靠的我。今生我能陪在老爷的身边,已是最大的福气,还求什么名号不名号的,只要老爷真心待我,我也真心待老爷,比什么金山银山都要强得多。什么外人家的正经太太,我想都没有想过,自从见过老爷的第一眼,我只想着有朝一日若能侍候在老爷的身边,是多么难得的事情。老爷往后也莫要再说这些伤感情的话了。人的一生之短,只短短数十年岁月,我能遇见老爷,一定是我上辈子积攒下的福,也轮回到今生了。”
一番话说得动容,顾德珉忍不住抱住惠姨娘,顾钧文瞧见了情况,也想凑一个热闹,拉着姐姐的手往爹娘怀里硬生生挤了进去。
赵妈妈胆子虽然有些小,在屋外被惠姨娘特别嘱咐的丫鬟拦住,等了半日,竟也隐隐约约听到一些屋中传来的对话。登时脸白了大半。
第5章
用过晚膳的顾云瑶,正用着桃枝端上来的酸梅汤消食用,忽然猛地打了一个喷嚏,看顾她的薛妈妈赶紧往她身上包了一床被褥:“姐儿可别再冻着了。”
从被褥里探出一颗圆溜溜的小脑袋,顾云瑶眨巴着眼,声音神似已故的蔺氏,有着江南温软的动听:“妈妈别担心,云瑶的身体可棒着呢。定是有人想我了,在后面说着什么呢。”
薛妈妈竟然从她的声音里听出了一丝丝的甜味,又听才从鬼门刚关回来的她,总把事情说得如此轻描淡写,忍不住心疼。
相比较生病之前的二姑娘,如今的二姑娘似乎更看淡红尘了。
可转念想想,薛妈妈又觉得如此想的自己真是可笑,一个孩子能有什么看淡红尘,只是童心未泯,尚不知生死相离的那些痛楚。
微微一笑,薛妈妈接过她递来的酸梅汤,顾云瑶乌溜溜的眼睛还始终盯着她。薛妈妈将青瓷描金边小碗往旁边一放,与她说道:“姐儿又是想到了什么,说与妈妈听听?”
顾云瑶变成小孩子以后,说话时舌头还有点撸不直,童音稚嫩,软糯糯的:“就是觉得酸梅汤甜极了。好喝着呢。”
如何不觉得好喝?死前还以为以后都不可能尝尽世间酸甜苦辣,往常惯常吃的那些,不用费力便能得到,还以为是天经地义的事情,不懂得珍惜也不晓得其中的金贵,阴曹地府趟了一遍,重新来过,才知道天蓝,花香,风轻,云还淡。
薛妈妈道:“姐儿这么爱喝的话,我以后叫后厨们时常备着。”
顾云瑶笑笑的:“有劳妈妈了。”
薛妈妈被她逗得也含笑低下了头:“你这鬼灵精,真是越来越会说话了。”
关于这个问题,她本来就是内里芯子焕然一新过的人,可也得学着点稚龄女童的样子不是?顾云瑶撒着娇,拉拉薛妈妈的衣袖,还是糯糯的声音说话:“那薛妈妈可得替云瑶在祖母那里美言几句,这样我就能有其他更多好吃的了。”
薛妈妈真是无法奈何她了,瞧瞧都听见了什么,这半大的小娃娃还知道要“贿赂”,知道要美言,结果只是想要多吃点好吃的,真是个馋丫头。
不过想归想,薛妈妈还是应下了。
……
顾德珉最终还是被赵妈妈请去了老太太那里。
绕过照壁,前脚才踏进老太太的屋中,远远的便听到顾老太太发飙的声音:“混账东西,你还知道要过来。”
顾德珉看着不如他的大哥成熟稳健,但官职爬得比大哥快,就是因为他比较狡猾,能说会道,官场之中左右逢源。
一见到动怒的老太太,顾德珉二话不说先奉上了一杯孝敬老人家的茶。
顾老太太不接过茶盏,站在一边的顾德珉也不尴尬,忙将茶盏往桌上轻轻一放,站在她的身后,替她开始揉肩捶背:“母亲作何这么大的火气,大夫都嘱咐过了,火气过旺,伤心肝脾肺肾。”
“满口胡邹。”顾老太太怂一怂肩膀,让他旁边站着去,“你现在倒知道来孝敬我了?”随后冷冷地浮出一抹笑,“我还以为你早就将我这个老母亲抛诸脑后,忘得一干二净了。”
因顾云瑶被养在顾老太太这里,也睡在顾老太太正屋的隔壁,他们两人的对话,顾云瑶听得清清楚楚。
薛妈妈此刻也在顾云瑶的次房之中,听得隔壁传来的动静,虽为顾云瑶还有已故的二太太打抱不平,作为下人的她,不好说些什么。
哪想到人小鬼大的顾云瑶听得聚精会神。
薛妈妈也跟着继续听了。
整个府中,现在也只有顾老太太能治得住二爷了:“我今次叫你来,你知道为什么?”
顾德珉见状,晓得顾老太太是认真问他,他也明白这事做得很不厚道,主动坦诚:“儿子知道错了,是儿子的不好。下朝来也不先紧着母亲这边,来瞧瞧母亲,儿子这首先犯的是不孝的罪过,只不过母亲年岁大了,还请母亲多多保重身体,切勿因礼数未能做到周全的儿子而动了怒,损害身体。”
顾老太太哼了一声:“你明知做人最怕的事是玩物丧志,可你却多番忘了这个道理……”
顾德珉有些尴尬:“惠姨娘是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人,还为母亲添了一对孝顺、惹人怜爱的乖孙儿女,怎能是物呢。”
终于被他提到了正事上面,慢慢听着的顾老太太只想说顾德珉此话讲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