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廊上有两人正在说话。文容媛匆匆瞥了一眼,其中一个是朱尚书的嫡子朱炎,另一位则背对着她,见不着那人的脸。
雅间内,秦琮坐在上首,正和一位舞女同席调笑着。二十来岁的他五官精致如女子、面白无须,和那画着艳丽妆容的女人反倒成了鲜明的对比。
她这表兄的男生女相在洛城也是有名的,当事人甚至还颇以此沾沾自喜。说得夸张些,若将那舞女的衣裳给秦琮换上,也不会有任何突兀的感觉。
文容媛鄙视地撇了撇嘴角,用眼神搜寻到待在角落的文宣楚,快步行至他身前。
文宣楚正从容地将一纸包拆开,将里面的紫色粉末倒入酒里,正要仰头一饮而尽——
她连忙将酒盏夺下。
满上的褐色酒液撒了一些出来,在毯子上留下了深色的痕迹。
秦琮坚持这紫英散只是兑着酒助兴,且吃得多了能变得肤白胜雪、神采奕奕。
但据她了解,那些药可不是什么好东西。
文容媛虽不晓得具体会有何危害,可光是秦琮亲弟秦珪未来因服食过多紫英散暴毙而亡,就已是足够骇人听闻了。
秦琮歪着步子凑了过来,轻浮地冲她直笑:“阿嫣表妹也要试试这酒么?左右别浪费了这些好东西。”
文容媛不悦地拧起眉。
女子小字一向只有亲属知晓,为没有外人在的家宴场合唤的昵称。就算关系亲密如文宣楚也不会在大庭广众这样喊她,更何况秦琮只是她平素不太往来的表兄。
可说是十分不伦不类了。
已然有些微醺的秦琮伸手欲抚摸她的面颊,文容媛盯着他轻佻的笑容和那只右手,深吸一口气。
然后那双握着酒盏的纤纤素手往上轻微一晃,将斟满的酒水全数泼到秦琮身上。
“……”
瞬间清醒的秦琮面上闪过一丝一闪即逝的忿怒。
文容媛微笑:“手滑了。”
“这……”文宣楚顿时有些为难。
毕竟确实是秦琮无礼在先,可他更没料到一向不在乎这些繁文缛节的嫣儿会发这么大脾气。
他的妹妹好像对秦琮非常有意见。从昨夜酒后她不经意流露出的鄙夷,到今日的针锋相对,在在昭示了这个事实。
可是她原本不是这样的啊。
文宣楚知道秦琮亦非什么值得信任的朋友,但他不晓得文容媛对表兄突如其来的敌意是从何而来。
文容媛确实是有意制造文宣楚与秦琮的矛盾,如果能让兄长彻底与他断绝来往就更好了。
她不怕与秦琮撕破脸,甚至可说是乐见其成,恨不得兄长未来都别与他为伍。
毕竟,上一世她的兄长就是因为和这家伙交好,遭到圣上革职的处分,甚至终朝都未能再被任用。
狐群狗党。
更糟糕的是,整个雅间似乎是感受到不善的气氛,不约而同地安静了下来。
众人全都直勾勾地盯着他们俩瞧,时不时地议论两句,秦琮倒是无所谓地继续笑着看她,反倒是文容媛有些下不来台。
“……”
此时,一名红衣少女大剌剌地推了门进来。无视了所有诡异的气氛,她径自大步走到秦琮身边,开口道:“秦常侍,我兄长同朱炎起了争执,朱炎打碎了一个花瓶,还请您去处理一下……”
少女眼角余光本是随意地乱瞟,瞄到文容媛身上后便定格了。
“媛媛,你怎么在这?”
第4章 其之四 桃夭
“阿时会跟人起争执?”文宣楚连忙跟着秦琮走了出去,“我……我同琮表兄去找他,你们慢慢说呀,再见。”
被留下的文容媛看向这位红衣少女,不自觉心虚地敛下眼眸:“晓晓?”
少女名为言暮晓,是言晖的孪生妹妹。虽说他俩与言时实际上并非一母所出,手足间的情谊倒是深厚,与文家的情况全然不同。
言暮晓本来还算不上愤怒,此时瞪向文容媛的眼神却一副要吃了她的样子:“你为什么要爽约?你可知我二兄——”
“呃,这……”文容媛解释不了,只能拉起她的手臂低声道,“这里人多口杂,先出去说。”
言暮晓点点头跟着走了,只还是‘哼’了一声,甩开她勾着的手。文容媛心知在言暮晓看来就是自己理亏,也便由着好友使性子。
她有满腔的话要和这言家小妹,文容媛前世最要好的手帕交分享。
然而,一路上却半个字都挤不出来。
两人在大红色的地毯上默默走着,直到她们出了悦安楼大门还不见言时影子,文容媛方有些尴尬地打破沉默:“……言公子到底是在哪儿跟朱公子起了争执?”
“奇怪,人呢,刚刚还在廊下打得火热啊……”言暮晓低声嘟囔着。
“先不管这个了,你昨天到底是怎么回事,我二兄在郊外从酉初等到了戌正才回来,整整快两个时辰!”
她微蹙眉,总觉得好友这话哪里不合逻辑,却一时想不出来。
“晓晓,你听我说,我前几天掉池子里了——”文容媛深吸了口气,做好最坏的心理准备后才开口,“但我身子好得很,我不想见他,一点都不想。”
文容媛已经预想了,以好友冲动的性子定会先狠狠抡她一拳再说。但言暮晓只愣神片刻,便出乎她意料地迅速平静了下来,轻轻翕动双唇:“为什么?”
“舅父做的主,我要嫁给你长兄了。”文容媛一屁股坐在酒楼外边的长椅上,懒懒地道出了半句实话。
此时,找朱炎兴师问罪不成的文宣楚勾着言时的手,气呼呼地出了悦安楼。即使愤怒,他还是清楚感受到好友拉着他的手臂一僵,好一会儿才恢复原状。
“真巧,我俩正在找你们,惊喜不惊喜?”文宣楚干笑了声。
另一厢,骤然见到自家未婚夫兼前夫的文容媛,面部表情也为之牵动了下,看起来有些滑稽。
一脸无辜地瞥向言时,文宣楚硬着头皮开口:“阿时,你当真不发表一下高见么?”
“……文小娘说笑了。”
言时先是对文容媛抱拳行礼,而后温柔地冲她一笑,与方才那个和别人起了争执的少年简直判若两人。
言时着一身月白色长衫,他有双温和的棕色瞳眸,笑起来的时候有浅浅的酒窝。
“多谢言公子夸奖。”文容媛弯起唇角,“家兄曾言,长公子性格沉毅可靠,今日又是缘何与朱家郎起了争执呢?”
“我知道我知道——”
“哎,说到这个就有气——”
言暮晓与文宣楚互看了一眼,而后极有默契地同时道:“你说。”
“朱炎那家伙怕是活得腻了,又在说我们家那点事。”文宣楚有些不高兴地补充道,“他还说你成日只会舞刀弄枪、无理取闹、粗鄙不堪,肚子里没半点墨水。”
因着父亲位高权重,朱炎也有种与生俱来的傲气。他与大部分世家子弟平素没有什么交集,保持着礼貌的距离。
……但这么个循规蹈矩的公子却独独非常讨厌文宣楚一家,只要话题扯到她们文家就会一反常态,竭尽所能地酸个几句。
说着,文宣楚在木雕梁柱上捶了一拳,愤然道:“重点是他只敢欺侮不善功夫的阿时,一见人高马大的本小爷就跑,当真是个孬种!”
言时:“……”
言暮晓也帮腔道:“得了,就说那家伙尖酸刻薄的样,要换作媛媛在,早当场一剑劈过去了。”
听罢,文容媛面上并无愠色。老实说,朱炎也没说错,十五岁的她好像……还真的挺无理取闹的。而更令她心情复杂的是,她一夕之间变得“成熟”的契机,便是前世被迫嫁与眼前的这位之后。
文容媛只在心里默默记了朱炎一笔,转身拱手道谢:“多谢言公子仗义行事。”
“文小娘客气了。”言时有些尴尬地补充,“其实……事情并非是阿楚说的那样。只是在下看不过朱公子对小娘的侮蔑之言,出言反驳了几句,朱公子听了之后有些激动,在下出于自卫才……”
“对对对,朱炎那个娇贵的公子哥儿,怎么打得过阿时。”文宣楚拊掌大笑。
“……你方才好似不是这么说的?”
文容媛望向言时那双淡然的眸子,总觉得以她了解的对方个性而言,今日的行为实是不合常理。
言时本是个十分护短的人,按理说自己此时与他非亲非故,他才懒得回护她的名声。
不提言时的反常令她好奇,再者,她本就有些话要和他说。
于是文容媛一撩鬓发,转头对他微笑道:“不知言公子能否借一步说话呢?”
言时对于她突如其来的邀约有些错愕,愣怔片刻才讷讷应了声:“好。”
“阿兄!”
“晓晓,乖,回府去。”言时思考了一会,有些心虚地叮嘱道,“和阿晖说,长兄和阿楚有事商议,就不陪他用晚膳了。”
“这……这怎么可以呢?”言暮晓不乐意地噘起红唇,“那媛媛,二兄他——”
“跟他说声抱歉吧。”文容媛有些无奈。
她暗想,左右我都得嫁给你长兄的,最好的做法当然是彻底断绝和言晖的往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