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雾锁长河 出版完结+番外 (顾长安)


  拖尸体的士兵本就是没有良知和忠诚可言的,本来就想着随便找个地方丢了了事,现在得了这么多钱,又有了扔尸体的地方,自然是欢天喜地的。
  你若不强,身边的人又怎么能安然无恙?
  天刚放亮,邢台监狱的门被打开了,霍五拎着几斤牛肉和一坛烧酒进了牢房。他才当上狱卒没几天,心思活跃,有眼力见。在街上混了几年,好容易攒了钱,捐了这么个铁饭碗。为了以后能在这里获得上头的提携,常常带些好货来孝敬老狱卒。
  他刚把酒菜摆好,麻子就骂骂咧咧地进来了:“今天手真背,老子一肚子的火!”
  霍五堆出个笑脸,迎上去:“麻哥,这是生的什么气?别生气,过来喝两杯,我割了三斤牛肉来孝敬麻哥。”
  麻子啐了一口痰,抬腿在左边坐下。喝了几盅酒,酒辣得他长长地“哈”了几声。“这酒真够劲儿!”
  霍五赔着笑脸,心里对这麻子虽然厌恶非常,可面上还是一团和气。
  这时候牢房里头有人叫:“狱头,这里有人晕倒了!”
  霍五忙道:“麻哥,您吃着,我过去看看。”他跑过去看,果然有人晕倒在地上,口里吐着白沫。霍五又跑回去,哈着腰问他:“麻哥,看样子,那人是犯了羊痫风了。要不要去给找个大夫?”
  麻子眼一瞪:“都要等死的人,还找大夫?你当那些医官都有好脸色的?你巴巴地跑去,他还不见得爱来,回头还要吃一嘴灰。反正死不了,进了监狱,还不跟死一样!”
  霍五不好多说什么,牢里头又有人叫:“狱头,快点找大夫吧,抽抽得厉害啊。要不就拖出去,好好的吐得一地都是,还让不让人过了……”
  牢里头那个聒噪的听到麻子耳朵里好不厌烦,借着酒劲儿,火就噌噌往上蹿。
  麻子提着鞭子晃晃悠悠地过去:“你不能安静点儿?吵到老子喝酒了!”打开狱门对着那说话的人就是一顿抽,那人疼得嗷嗷叫,其他牢房的人都凑到门边,嗷嗷叫好。一时起哄声、惨叫声此起彼伏,刺激得麻子的全身都兴奋起来。
  霍五看那被打的好生可怜,躺在地上犯羊痫风的那个也是人间惨状。他的牙咬得紧紧的,可又不能说什么。他从小就懂得弱肉强食,是这人世的生存法则。如果没有能力,不能帮别人,不如明哲保身。
  他不忍心看这边,侧过脸抬眼就看到对面牢房里头那一个。
  霍五在这牢里才待几天,很多人事他都不知道,只知道对面单间的这一个是不一样的。头发虽然凌乱,脸上被黑色掩盖,嘴巴周围也布满了胡碴子。可那双眼,怎么看都觉得好看。这样的人,虽然穿着破烂肮脏的囚服,也显得气质华贵。他吃饭的时候从来都是细嚼慢咽,别人都是狼吞虎咽的,他却一点声音也没有。但他整个人呆呆的,好像在想什么很沉重的心事。
  这边正吵吵嚷嚷的,那人却转过头来,静静地说:“把他头偏过去,给他嘴里塞个东西,省得咬了舌头。”声音有些嘶哑,却是难掩俊逸。
  霍五听了,也不知道怎么的,就按他的话做了。
  麻子也听到那声音,觉得自己的乐趣被人强行打断了,便有些火气。扭头一看说话的人是代齐,便从鼻子里哼了几声。从这边牢里走出来,扯了钥匙开代齐的牢门。
  霍五看他脸色不善,怕他又去生事,忙跟着。
  果然,麻子一进去就蹲下来,鞭子挑着代齐的下巴,讥诮地说:“我当是谁!你一个被玩烂的兔爷,也在这里充大爷、管闲事了?我看你是屁股又痒了。”
  代齐不屑地冷冷一笑,并不回他话。麻子只觉得那笑又好看又可恨。他在下面是被人压迫惯的,好不容易逮着一只平阳虎,怎么不去好好发泄发泄?只是开头还想着好歹是桂帅的小舅子,不敢造次。可他这一待都一两个月了,还没人带他出去,更有人偷偷交代下来,好好“招待”这位少爷。麻子心里便轻蔑起来,今天更是借着酒劲,越发放肆起来。
  麻子扬手一巴掌拍在代齐脸上,代齐的嘴角不一会儿就渗出血来。可他还是不擦,扭过头连看都不看他。他仍旧盯着墙,好像那墙上的破烂坑比自己还要好看。
  麻子站起来:“霍五,烧盆热水,给齐少好好洗洗,记得烧热点儿。早听说齐少一张倾国倾城的脸,咱来这么久了还没仔细瞧过。我倒要看看是不是真像人家说的,细皮嫩肉的,比大姑娘还嫩。咱哥俩今天也尝尝鲜,看看有钱人的玩意儿到底是什么滋味!”
  霍五心里打了个冷战,觉得这麻子实在可恶,脸上就老大的不乐意。麻子看他不动,反手一巴掌拍在他脸上:“你连老子的话都不听了?!”
  人在屋檐下,霍五强压住血气只好出去了烧了水。过一会儿便端着冒着气的热水盆出来。
  麻子的脑子被酒精刺激得正兴奋,看霍五端着盆过来,就要接过去。霍五侧身躲开:“麻哥,这水烫着呢,小心烫着您的手。让小的端着吧。”
  麻子脸上满是兴奋的笑,鞭子指指代齐:“从头上倒下去,好好给他搓搓。”
  霍五咬咬牙,走过去,缓声道:“齐少,怠慢了,水烫些,您担待些……”
  麻子嫌他啰唆,一脚踢在他屁股上。霍五脚下不稳,那水一下从代齐头上淋了下去。意想里的滚烫全然没有,只是温热。代齐就知道这个小狱卒是手下留了情。
  原来霍五一方面实在觉得麻子不该干这样缺德的事情,另一方面他知道做人且留三分余地。于是水烧到稍稍冒气,探手下去尚不觉得烫手便端了出来。
  麻子也觉得奇怪,居然没听到惨叫,正要伸手去摸他脸上滴落的水,忽然听到外面有军靴的声音。有人进来大叫一声:“怎么回事!在外头就听到人乱嚷嚷。狱头呢!”
  麻子听出来这是典狱长的声音,吓得丢了鞭子忙出去应了。
  典狱长带着两个随从官和一个西装笔挺的男人进来。那人提着一只药箱,戴着金丝眼镜,极是斯文。在这样的人面前,麻子突然就觉出自己的粗鄙来,说话声音就低了三分。
  麻子点头哈腰地说:“回狱长大人,狱头今天告假,我是副狱头。这里臭得很,您怎么亲自来了?有什么事情找人来吩咐就行了。”
  典狱长却挂着奉承的笑,客气地对西装男人说:“方医生,这边请,齐少住在这边。我可不敢怠慢齐少啊,人家都是三五人一间,齐少可是住的单间,还是朝阳通风的。”
  说话间到了代齐的牢门口,却见他浑身湿透地坐在地上的乱草堆里。
  刚才的那些话就像是一个巴掌又拍回自己脸上。方轩林脸上冷着,冷笑了一声:“这就是狱长大人的‘不怠慢’?”
  典狱长面上难堪,看见麻子狗腿子的模样,抬腿就是一脚:“你就这样待齐少?平时怎么吩咐你的!”
  麻子被那脚踹到地上,头正好撞到桌子角上,瞬间就肿了老大的一个包。这一疼酒也醒了,头上、腿上火辣辣地疼,又不敢辩解,只好快速地爬起来,赔着笑毕恭毕敬地立着。
  方轩林摆手让众人都退了,自己进了牢房。
  外头的动静似乎一点都没有惊动他,代齐仍旧保持着面壁的动作。方轩林看他脸上还挂着水,头发都湿答答地搭在头皮上。想想他姐弟俩的遭遇,也忍不住眼眶红了红。
  “劭岩……”
  代齐本是呆呆地望着墙,却对这个名字有反应,转过头看着他,笑了笑:“方大哥。”
  方轩林从口袋里掏出手帕,仔细地擦了擦他脸上的水,翠玉一样的脸就露了出来。“劭岩,在这里干什么?跟我出去,你的那几个镇守使带着兵来了,没人能拦着。”
  “这里挺好。”代齐淡淡地说。
  方轩林停下手:“你不为你自己,也得为了你姐姐好好活下去啊。念云她……”
  代齐的眼睛终于亮了一下:“姐姐怎么了?”
  方轩林觉得那些话说出来就是刀,可如果不说,代齐怎么愿意出去?“桂立文那个畜生……劭岩,你在这里,谁去保护念云?”
  他麻木的心终于有了知觉,但他所有的知觉,到此处都只剩下“疼”。牙关紧紧地咬住,嘴里甜腥的味道慢慢四下散开。额上的青筋跳了几跳,又恢复了平静。像是诸天神佛伸出的翻云覆雨手,突然盖住翻天覆地的地动山摇。他缓缓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稻草,说了一个字:“走。”
  霍五看他们从牢里出来,径直离开,张了张嘴,终又合上。代齐走出去几步,回过头说:“你要不要跟我走?”
  霍五觉得自己一定是在做梦,但他的头却是不由自主地猛点了几下,灵魂仿佛被勾走一样,随着二人出去了。
  典狱长被长枪围着,也不敢多说一句。待他们离开后,方才从兜里抽出一块手帕,擦了擦头上的冷汗。
  初夏的西郊,夜里的风本来没多凉,可霍五还是感到了冷。那冷是从代齐的周身散发出来的。
  代齐在一座坟墓前站了一会儿,脸上冷冷的没什么表情。方轩林觉得眼睛有些模糊,摘了眼镜擦了擦,再戴上,还是模糊,才发现其实是眼睛里有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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