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秧大概也没有想到会这样,他同公子昂再此去查验了尸体,三百具尸体,果真只有两具有技击士的特征。
他傻了,站在那里良久,然后陷入了沉思,嘴上说:“不可能的,出事那时我查了尸体,至少三十余具,这怎么可能?”
公子昂说:“事实就是如此,难不成还有人调尸?”叹了口气,又道:“本想引得王上重用,扳倒田需,没想是自己去惹臭骂,换不快。”
卫秧沉默了一会儿,突然抬起了一具尸体的手仔细查看。
公子昂没上前去,皱着眉头想:真晦气。
卫秧端详了好一阵子,查了好些具尸体,忽然起身道:“这些人的手被清理过!”又道:“那时我所见的虎口茧是假的,是故意做成的,现在那些茧已经被人清理掉了!”
公子昂掩着口鼻说:“谁会信?我信,王上也不会信,若是此前还好,现在一定会当我是胡言乱语。”
卫秧沉默了,他很不愿意这样说,但他不得不承认道:“我们入套了,从一开始我们就掉入了别人圈套,为人利用而不自知。”
卫秧说的很平淡,但是他知道自己心里有多愤怒恼火,他自诩天下第一聪明人,可却叫那人给当成棋子一样的戏耍,甚至于他都不知那人是谁,而那人想来也不知他是谁。
这是一场双方都隐藏在黑暗中的角逐,很危险,也很让他期待,期待最终会鹿死谁手。
公子昂说:“那人是田需?”
卫秧说:“你我失势,得益最大的固然是他。”卫秧略做停顿,忽又笑了,道:“不过他没有这脑子,也耍不出这么诡诈的手段。”
公子昂问:“那到底是不是齐人所为?”
卫秧说:“不知”
公子昂说:“那到底查不查下去?”
卫秧笑道:“自然,这功自然是要立的。”
既然已经惹得魏王不快,那他就更非查不可,只有查明此事,才能重获魏王重用,这是唯一的一条路。
卫秧笑了,看着公子昂,又道:”而除了我,魏国不会再有第二人能查明真相。”
公子昂看着他,怔了怔,然后颇为讥讽的笑说:“我看魏国没有比你更自信的人了。”
宋国
魏姝睡了一夜,起来之后手竟然好了,不疼了,不肿了,只是微微的发红。
她起来梳洗好,推门就见一辆马车停在院外,乐野忙进忙出的收拾着。
魏姝将他拦下,问:“这是作甚?”
乐野说:“你快些收拾,马上便离开这里?”
太突然了,魏姝说:“去哪里?”她怕又回到那个地宫里,身心都紧张了起来。
乐野催促着道:“魏国,大梁,走城门,你快些收拾。”
魏姝哦了一声。
过了半响,马车辘辘的行驶了,魏姝和赵灵坐在马车里,这下可是好了,赵灵在她对面,她背书就是想偷懒都没得偷。
不过赵灵没看她,闭目休息,脸色是一贯的虚弱苍白。
魏姝背一会儿,走一会儿神,非常的不认真。
魏姝不知道赵灵谋划什么,不知道他会魏国做什么,甚至于到现在她都不知道赵灵是什么人。
她只知道赵灵恨魏国,知道他以前是某一诸侯国的公子,知道他被人陷害膑了双足,除此之外,她再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赵灵在看着竹简,也知道魏姝在盯着他看,平淡的道:“你想说什么便说。”
魏姝跪在软垫上,问:“我问什么你都会回答我?”
赵灵将竹简放下,道:“那要看你问什么?”
魏姝问:“你去魏国做什么?”
赵灵说:“将你献给魏王”略做停顿,又说:“将田需推至魏相”
魏姝是了解一些魏国国政的,道:“可是公叔老丞相门下有公子昂,公子昂又是魏王的胞弟,就算田需是客卿,跟在魏王身边十年之久,也不见得就会比胞弟还亲。”
赵灵看着她,那眼神很复杂,很遥远陌生,魏姝读不懂,也看不懂,所以她没有说话。
过了许久,赵灵说:“每个人都有过去,都有不可碰触的记忆,或许可怕,或许羞耻,这些是最可怕的梦魇,也是最隐晦的伤疤,绝不许任何人触碰,也绝不准任何人揭开,魏王更是如此。”
魏姝问:“魏王的梦魇是什么?”
赵灵说:“魏缓”
魏缓?魏姝兀自沉吟了许久。
赵灵说:“他是当今魏王的兄长。”
魏姝道:“我怎么没听过宗室中有这么一个公子?”
赵灵平淡的说:“因为他死时,你尚是个稚子。”
那是七年前,太久了,那时他不过也才是个十八岁的少年,更何况魏姝呢。
魏姝问:“魏王为什么怕他?”
赵灵说:“因为他是前魏武侯的嫡长子,是魏国的真正的国储。”
魏姝心跳了一下,突然的就明白了,她说:“魏王杀了公子缓,夺了国君之位!”
赵灵依旧是很冷静,很平淡的,他说:“当年公子缓携妻妾子女质赵,魏武侯病重之时,传位于公子缓,然魏王得知,密不发丧,先派死士暗杀公子缓一家于赵,再修改诏令,为魏国国君。”
魏姝没有说话,很沉默,面色也很不好,眼睛红的充血,她想起了父亲,母亲,也是这样被死士暗杀的。
赵灵说:“十年前暗杀公子缓,十年后暗杀上大夫魏时,很像,能暗杀国储,自然也能暗杀重臣。”
魏姝手攥的紧紧的,她觉得自己的心疼的好似在滴血。
赵灵依旧是很平淡的说:“然而暗杀公子缓的事情,知道的人不多,大多都被杀之灭口,留下的人也讳莫如深,只字不提,就连公子昂也是不知此事的。”
魏姝咬牙说:“这事魏王绝不会允许任何人再次揭开,即便是身为胞弟的公子昂。”
赵灵笑了笑,不置可否,转而说:“你此前让我帮你查的当晚断臂之人已经查清了。”
魏姝身子一顿,整个人都变得冰冷了。
断臂,獒狗,山林,长玹的死,她觉得整个人都要崩溃了,那种深入骨髓的恨和痛再次被唤醒了,她没有说话,眼睛却红的滴血。
赵灵说:“那断臂死士是公子昂的人,有意思的是他不止是要杀你,还是杀魏家满门的凶手。”
魏姝问:“那断臂死士如今在大梁?”
赵灵说:“他已经死了,当晚便失血而死。”
他是被长玹杀的,他的胳膊是被长玹砍掉的,魏姝一想起长玹,心里就非常难受,像是要被撕碎一样。
她说:“此事一定没那么简单,一定与公子昂有关。”
赵灵说:“动用死士是公子昂的主意,魏王用了,现在却越想越后悔了,越想越担忧了,因为这让他想起了公子缓,他怕了,怕那些为人不齿的过去被再度翻出来。”
魏姝说:“所以公子昂已经在无形之中触了魏王的忌讳。”
赵灵笑了,道:“只是触的还不够深,不够痛。”
魏姝看着他,迟迟没有说话,沉默了许久,然后合袖伏地,稽首长拜,说:“以前我不信先生能助我报仇,但此刻,我信了,我信先生,并把性命托付给先生,只要能为魏家雪仇,纵使碎骨焚身,姝亦死而无憾。”
赵灵看着她稽首的身子,看着,他便再度想起了那个故人,想起了那时她稽首长拜求他为她报仇的样子,坚决,执着,她把性命托付给了他。
结果呢?她赌错了,他败了。
败得一塌糊涂,败得国灭家亡,也害死了所有的人。
他赵灵,是个罪人。
过了很久,赵灵冷淡的说:“起来吧”
魏姝起来了,跪坐在地上,说:“姝还有最后一事不明。”略做停顿,又说:“公子缓一事连公子昂都不知晓,先生又是如何得知的呢?”
魏姝说完,便觉得赵灵的眼眸变了,变得悲伤,变得讥讽,像是一个陷在过去的,无望的可怜人。
他没有回答,只是沉默着,魏姝也没有再问,就像他说的一样,每个人都有不可触碰的过去,或许那便是赵灵的噩梦,她不能去窥探,也没有那个胆量去揭开。
夜,深如墨,静无声。
魏王近来总是在做噩梦,梦见他那个兄长浑身是血的来抓他,那个脸已经烂了,没人样了,猩红的腐肉挂在白色的骨头上。
也是奇怪了,都变成了那副模样,魏王仍是知道那人是公子缓。
他同公子缓道歉,跪在地上,身子扑簌的抖着,什么王侯的尊严此刻全都没了,魂都不附体了,吓的不行,大汗淋漓的,被褥被汗水溻的像是水洗。
然后他就醒的,失声惨叫着醒来的,脸色惨白的扶着床沿喘息,头发也是乱蓬蓬的。
他看着昏暗阴沉的寝宫,更是害怕了,他觉得公子缓就在这里,就在这寝宫某个黑暗的角落里,还有那个魏时,是他把公子缓带来的,带来这个寝宫里折磨他,报复他。
老寺人服侍他喝水,说:“王上这是怎么了,近来怎么总做噩梦。”
这个老寺人是从小照顾魏王的,魏王对他不避讳,呼哧呼哧的喘着,很痛苦的说:“寡人又梦见他了。”
老寺人就明白了,说:“王上已经很多年没做噩梦了,怎么近来反倒总是梦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