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居殿
秦公一夜都没有睡,在床榻上不断的辗转反侧,因为他的耳边总响起嬴渠的话,天将亮时,他终于不再假寐了。
秦公坐在床沿,只着一身白色里裳,目光有些怔然,坐了一会儿,问一旁的通仲,道:“嬴渠,他是不是恨寡人”
通仲也怔了,然后和蔼的笑道:“他是君上的儿子,儿子怎么会恨父亲。”
秦公说:“寡人以前也是这么想”
他以前也觉得嬴渠是不会恨人的,因为嬴渠总是那副温和敛笑的样子,很冷静,很平淡,甚至秦公都不曾见过他发火。
可是现在他觉得他错了,嬴渠的心里是恨他的,怨他的,只是都埋在了心里,从来不说,也从来不表现。
秦公叹了口气,说:“嬴渠,他把自己的心藏的太深了。”
通仲没有说话,取过宽大的衣裳给秦公更衣。
穿到一半,秦公说:“不必派人去拦截那个魏女了。”
通仲眼中闪过一丝喜色,语气还是很正常的,说:“君上这是打算放了那魏女了?”
秦公说:“不过一个小姑娘,有什么可兴师动众,不知还以为是寡人大题小做,逼迫一个无父无母的小姑娘,寡人不想授人以柄,为人所讥,随她去吧,只要别出现在寡人眼前。”又说:“还有你,别一得到消息便去向嬴渠通风报信,寡人这次倒要看看,他能同寡人沤多久的气。”
通仲笑道:“老奴不敢”
一连的赶路,魏姝已经快到了秦魏的边境,有些灰头土脸的,人也很狼狈,由于近来秦魏屡次交战,从函谷关通向魏国安邑的关卡,排查变得十分严格,而河西现在修筑了魏长城,严禁商人百姓往来,迂回北地又太远了,想来也只能走函谷关一路。
恰是傍晚,天边仍留有余晖,浮云掠影,山林里鸟啼凄凄,高耸的树木还没有完全长出繁茂的枝叶,光秃秃的□□着,夜色使得这片僻静的山林更为荒凉。
魏姝赶不动路了,她实在是太累了,从马上下来拿着水囊咕噜咕噜的喝着,长玹在一旁生火。
她走过去问:“今夜在这里过夜?”
长玹点了点头,地上的干枝已经冒出了白烟,不一会儿的功夫就窜出了火苗,夜里还是很冷,她恰好可以烤烤身子。
魏姝感觉自己有些饿,便问:“有吃的吗?”
长玹将包裹给她,因为事出突然,里面的东西并不全,只有几块烙饼。
她看着那干巴巴的烙饼就没有什么胃口了,连咬都不想咬。
那边长玹已经起身离开了,没说话也不可能说话,魏姝也没问,她心里清楚长玹是不会丢下她的,她想他可能是去小恭,也不好跟着去。
然而她越是一个人在这坐着,心里就越是慌,她寻常耳朵是没有这么灵的,此刻不知怎么,总是能听见细微的声响,把自己吓得汗毛耸立。
她想会不会有狼,又或者会不会有什么吃人的妖怪,这种时候她越想心里就越是毛。
正当时,她听见了窸窣的脚步声,然而却不是什么妖怪,而是长玹。
在这荒山深夜,他那双碧色的眼睛一点不逊于野狼,一样的吓人。
他走过来,手里拎着一只野雉,很肥,不断的拍打着自己的翅膀。
魏姝的眼睛里是冒着绿光的,饥饿的时候也顾不上可怜那只野雉,恨不能活吞了。
长玹坐在火堆旁,他的五官深邃,整个人看起来很冷峻,攥着野雉脖子的手一拧,那野雉就断气了,只剩肉连着,头也耷拉了下来。
魏姝的心里多少还是跳了一下的,不像长玹那么平静。
接着他利落的拔毛,抽出了匕首将野雉切开架在火上烤,烤好了便递给魏姝,而他什么也没吃。
魏姝总觉得气氛很奇怪,很别扭,以前是相依为命的主仆,现在却总像是隔着什么似的。
可是长玹他一直以来都是这样的,这样冷淡,这样沉默,不同的其实是魏姝的心思。
她这一路来都没怎么同长玹说话,不光是没说,她的心里总想躲着他,她问自己为什么要躲?
长玹不会伤她,不会吃她,他一直都陪在她身边,曾经是这样,现在也是。
他不会说话,也从来不会抛弃她,他是一个忠诚的仆人,一个难得的奴隶,可她却总是想躲。
她看着他,听着噼啪作响的木柴声,心里就会无端的感到愧疚。
他不说话,魏姝也没说。
第36章 三十六
魏国
魏国迁都了,清晨的安邑变得十分的僻静,街上没有熙攘的行人,没有赶着去上朝堂的大夫,本是初春时节,这里的一切却都变得萧条了,偶尔有走卖的商贩喊的也是漫不经心。
但是还有一个人是留在这里的,他就是魏昂,魏国的第一公子。
他被魏王委派处理安邑的后项事宜,而他也愿意在安邑再留一段时日,因为他要找出魏时的女儿魏娈,找出那个祸根,再彻底的铲除。
同时他有种感觉,白氏与他签的那卷锦帛就在那个魏娈手里,而安邑现在的每个角落都布满了他的眼线和死士,只要出现风吹草动,他便会立刻的得到消息。
而与凋敝的安邑相比,此时的大梁就显得热闹多了,列国的商贩游士都齐聚与此,街道上飘荡着各色的旌旗,比肩接踵,挥云汗雨。
一个身着锦衣腰配玉璜的俊美男子就站在这里,身边还跟着一个漂亮的小少年。
那小少年便是魏娈,虽然她的脸被抹黑了,但是五官看起来还是很漂亮的。
魏娈皱着眉,显然不喜欢这么人声鼎沸的大梁。
卫秧则不然,脸上的笑意很浓,翩翩君子的模样引来不少女子的目光,然后他问魏娈说:“你们魏家在大梁可有房地?”
魏娈说:“有,但是不能去住。”
卫秧笑道:“有何不能住的,公子昂他此刻在安邑。”
魏娈说:“你可想好了,你说会帮我留意长姐的动向,现在我们却来了大梁。”
卫秧看起来很不在意,依旧是笑着的,样子像只老奸巨猾的美狐狸,他说:“放心吧,你那长姐,迟早也是会来大梁的。”
秦国
魏姝还没有出秦国,却也得到了魏国迁都的消息,是听过往的秦人说的,三五成群从函谷关往秦国去的百姓都在议论着安邑是如何的萧条,如何的没买卖可做。
她不知道她的父母到底出了什么事,她现在很犹豫,不知是去大梁还是去安邑,而且她是从秦宫逃出来的,都已经这么多天了,竟然没有秦兵追捕她,很奇怪。
还有嬴渠,魏王要杀她,那他为什么要将她送去楚国?她不能理解,一切看起顺理成章,实则她总是觉得很别扭。
想着,她已经过了函谷关,不远处便是魏国,函谷关离安邑是很近的,她决定还是先往安邑去。
安邑的城门依旧宏伟磅礴,她从小在安邑长大,她对这里的一切都熟悉无比,但此刻她的心里十分不安,就像是有一把小刀在她的心尖上轻割一样,过往的魏人向她投来的目光也很奇怪。
熟悉的街道上十分荒凉,入春时节,却萧瑟冷清。
魏姝心里这股隐隐的不安越发的严重,以至于心在胸腔里碰碰的跳。
骑了一会儿马,她就下来了,牵着缰绳走过了一条条纵横的街道,俨然的屋舍,一切都是那么的熟悉,而心则是越跳越快。
然后她停住了脚步,展现在她眼前的不是魏家富丽典雅的府邸,而是一片烧焦的废墟,发黑的焦木,破碎抖动的碎布,□□的框架,碎地的黑瓦,她看着这一切,眼神有些恍惚,面容也有些木讷。
但她的心却狠狠地坠了一下子,惊慌,错愕一齐涌来,就像是翻涌的骇浪冲毁堤坝一般,她怔怔的站了许久,身子就开始打抖。
她觉得她一定是走错了,她已经三年没有来过安邑,她一定是走错了。
她转身,看到了熟悉的街道,魏家的对面就是这样的一条街道,她的身上起了一层细细的冷汗,神智抽空。
可是她还是不信,她的身子在抖,声音也在抖,脸色惨白,她抓过一旁的行人道:“魏家呢?上大夫魏时的府邸在哪里?”
行人说:“就是这啊!”
魏姝抖的更厉害了,嘴唇发紫,她问:“那魏时呢?白氏呢?魏家那么多口人,都哪里去了。”
行人说:“都死了啊,都被烧死了。”
魏姝像是一下子坠到了冰窟里,她看着那行人,像是一头发狂了的哀嚎着的幼狼,她叫道:“你骗人,你胡说,你凭什么说他们都死了,八十口的人,你凭什么诅咒他们!”
行人吓坏了,赶快的走了,像是看见了一个不可理喻的疯子。
魏姝没哭,她的脸还是惨白的,她转头看着长玹,直直的看着他,然后她笑了,说:“他说我们一家都死了,都死了?怎么可能?”
她像是听到了一个好笑的笑话,青紫着嘴唇又说:“这里不是魏家,我一定是走错了,我们去重新找,我们回城门去重新走,我们走。”
她去扯长玹的胳膊,长玹却没有动,他只是冷冷的站在那里,碧色的眼睛看着那片废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