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宛服侍魏姝用了点烙饼和炙肉,魏姝对秦人这种粗犷的吃食没什么兴致,不过今日的炙肉和烙饼都格外的香嫩,烙饼上又抹了香浓的肉醢,别有一番味道,她食指大动的多用了些,将炙肉吃了干净,又咕噜咕噜的喝了一碗热浆汤。
燕宛在一旁恭敬的侯着,等她用完,递上碗清水净口,躬腰问:“姑娘可出去走走?”
外面的太阳出来了,积雪化了些,就连鸟鸣都显得更加清脆了,不是因为要到初春了,只是恰好今天天气特别好,若是这就到了初春那就糟糕了,因为春季秦国不能开战,若是战了,就没人耕种了,春战秋守,这样秦国会被战事给拖垮的。
离初春还有好阵子,这么好的天气不出去就荒废了,魏姝随即撑着矮案起身,发髻上的红色绸带也跟着飘动,整个人显得很明媚潋滟,她心情很好的笑说:“那就出去走走,我还不知这秦宫是什么样子。”恰好嬴虔也随军出发了,她不用担心碰到他。
燕宛取了件貉子披风给她盖上,说:“好”
燕宛同魏姝走着,魏姝心想,其实这秦宫也算不得简陋,只是没有魏宫那么奢华而已,就拿宫殿说,魏国恨不得石阶都是白玉的,瓦顶都用琉璃铺,朱红的墙壁刷了一层又一层,再从楚国拉来楠木,经能工巧匠精细雕琢成矮案床榻,摆的是镶华石的乳白象牙器,用的是犀牛角打磨成的兕觥,魏王披的是整片白狐皮,熠熠生辉,珠光宝气,所嗅的必漂浮着椒兰脂香,而在秦国,公子能用的不过是几样玉器,披的不过是戎西再常见不过的貉子皮,珠宝,她没见过,公子穿的多是细布絺衣,至于吃食更不能同语,至于宫殿,多以黑石为主,似戎狄般。
魏姝走着,突然刮起了风,席卷而来,将她发髻上的绢帛吹跑了,她上前去捡,手刚触到发带,又是一阵疾风,发带又轻飘飘的被卷走了,像是故意捉弄她一样。
燕宛见她追着那绢帛到一片小林子里,连忙撵上她说:“姑娘别捡了。”
魏姝不是非揪着那发带不放,她就是觉得有意思,像是跟风比赛一般,她一手捏了起来,脸上扬着笑,正要同燕宛炫耀,却听一个女人的声音响起。
魏姝躲一块石壁后向燕宛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燕宛立刻了然了,轻步的过来,脚下一点声也没有。
魏姝看向说话的那女人,她一身红黑交叠的蟠螭纹锦帛深衣,鬒发如云,头带金簪,象揥为饰,耳坠赤色玉瑱,肤如凝脂。
芈氏并未注意到身后石墙外有人,身形迤迤,她的细手摸上自己的耳瑱,问:“安排下去的事如何?”
一旁服侍的寺人答:“已经按夫人吩咐下去了,不会让他活着回来。”
“善”芈氏面上一笑,很美,却让人不寒而栗,她说:“若要怪,便怪自己是个年幼的嫡长子。”怪不得她自私,这天下没有人不为自己着想,她做了太多的坏事,现在已经回不了头,如果可以再重新来一次,她觉得自己还是会这么选择,况且没有这种如果。
她不能看着嬴渠成为秦公,他一定会报复她的,她会死的,会被他杀了,会死的很惨。那个嬴渠温和的笑容,总是让她觉得毛骨悚然,她怕嬴渠,这种畏惧随着他的长大与日俱增,她觉得离那天不远了,所以迫不及待的要先动手。她有时从梦里惊醒,梦见自己浑身是血,梦见自己凄厉的惨叫,这梦给她的感觉很真实,所以她每到了晚上都很怕,时而醒来,身子抖的像是瑟瑟羔羊。
魏姝一动也不敢动,站的小腿肚子发酸,她清楚的知道自己听到了什么,他们秦人之间的阴谋争夺和她没什么关系,可她还是不由得害怕,她怕会发出声音,让芈氏发现她在偷听,她怕死,怕被灭口,说到底她最担心的还是自己的性命。
她的双手交叠,拼命的捂住自己的嘴,眼睛大睁,屏住呼吸,直到芈氏的身影走远,她才敢喘息。
她偷听到了一个惊天的秘密,燕宛也一样。
魏姝拉着燕宛一路小跑回了屋子,燕宛早就吓的失了魂,当婢女的最怕听到不该听的话,不然死都不知为何。
两人的脸色都不好,一个是吓的失神,一个是心中暗自思忖。
沉默了片刻,魏姝问:“刚才那人是谁的母亲?”
燕宛脸色惨白说:“长公子的母亲芈氏。”
嬴虔的,原来是长公子的母亲,难怪,魏姝见那人衣着就猜到了些,又问:“嬴虔不是嫡长子?”
燕宛没了主意,魏姝问什么,她答什么,说:“不是,嫡长子是公子渠。”
魏姝确认了心里的猜想,她料到了,却还是忍不住心里骤然一紧,芈氏要杀嬴渠,这个念头捶打着她,她再次陷入了沉默。
不能让嬴渠死了,嬴渠是她得以在秦宫存活的根本,唇亡齿寒,他死了,那她也完了,他们是一条船上的。
她发现自己是真的自私,救嬴渠的理由有很多,偏偏她第一个想的竟还是自己。
她转头对吓得哆嗦的燕宛说:“有没有办法出宫?”
燕宛身子一僵,嘴巴微张,摇了摇头。
魏姝想也是,秦宫不是她想进想出的地方,她急的像热锅上的蚂蚁,却听燕宛磕磕绊绊的又说:“或许有,今天宋地的富贾恰好送一批货到宫中府库。”
魏姝眼眸一闪,扯着她的衣袖问:“什么时辰离开?”
燕宛摇头说:“不清楚”
魏姝不做犹豫,说:“我现在就去。”
范亮是有名的富商范黎之后,家中世代经商,到他这辈,是以走买各国货物为主,说是走卖货物,实则是探听各国情报,比如着秦魏开战,他就旁敲侧击的向两国兜售铁器战马,走运粮草物资?
此次来秦国,他带着自己年仅十四岁的儿子范傲,这个范傲虽然年纪轻,却已经是一方翘楚,他性子豪爽,自小随墨家矩子田襄子周游列国,结交各方义士,上至诸侯公子,下至草寇流民,都有其刎颈之交。
范傲随父亲在秦宫中走着,他不是第一次来秦宫,上次来还是两年前,他总觉得有所不同,这秦宫荒凉了许多,就连排查也不严,他看着正在卸货物的寺人,转头问范亮说:“父亲,这秦宫守卫怎么懈怠至如此?”
范亮年逾四十,一身华贵的棕色锦衣,身子微胖,面容却很和蔼,他说:“你可知今早途径栎阳时,为何绕路而行?”
范傲不假思索说:“听闻秦国发兵,攻魏救周。”探听这点消息对他来说易如反掌,只是范傲没想到,这一开战,秦宫就变得这么随意,不过转念一想,秦国几乎是举国出兵,人都没了,这宫中守卫自然也少,排查也就懈怠了。
范亮看见到了通仲,笑着上前熟络的交谈,他们都是老相识,一年也就见上一次面,忍不住多攀谈了些。范亮知道秦国冬天苦寒,特意从更加苦寒的燕国带来了一件厚实的皮裘,这皮裘不简单,是虎皮,虽不名贵,却也值钱。
范傲听着父亲与通仲交谈,无聊的向四周打探,随手往脖颈见一摸,空荡荡的,他脖颈上原本挂着一个玉坠子,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他悠闲的脸立刻变得煞白。
那坠子很特别,是前任墨家矩子孟胜给他的,那坠子是范傲的象征,谁要是捡去了,就可以借他的名声号令与他熟识之人,万一落到个小人手里,岂不是坏了他的名声。
他吓得脸色都变了,他记得刚刚在装着货物的马车上待过,应该是落在马车上了,他便趁着父亲与通伯交谈的时机上去找。
魏姝是偷摸爬到马车上的,她换成了一身简单的装扮,上穿乳白色红绣襟厚夹袄,下着桃色素革布裙,这身装束很轻便,更不会引人注目。
她溜进了马车里,吓得手底一层汗,呼呼的喘息着,心咚咚的跳着,她怕被秦人看见,那些执着铁戈的秦兵像是铁人,一个个脸青的像是死人。
她确认安全了,才压着衣袖擦了擦额头的汗。
目光一转,她看见地上的一块红色圆玉,很漂亮,像是带着光勾着她一样,她伸手捡了起来,在手里摆弄,那玉打凿的精美,中间是镂空的,穿着一条绳子,玉上刻着铭文反面镂鹭鹚纹图,她看不太懂,与她寻常见字也不一样,但上面有一个墨字,她见过,她很喜欢这玉珰,以为是搬货是落下的,便顺手挂在了自己的脖子上,藏在衣领里,然后她就不乱动了,藏在大箱子后面,静静的等着马车辘辘行驶,好带她离开。
过了好一会儿,魏姝没等到马车动,却等到了一个不速之客,是一个俊郎的少年。
魏姝抬头看着他,一双翘头长靴,黑色红纹襟的衣裳,没有宽大的长袂,袖口是收着的,很窄,上面还绣有别致的蛟龙纹,腰间带着红皿纹的锦帛蔽膝,垂到膝盖,不像是胡服,但比起寻常男子宽大的衣裳,又显得很利落,更是衬的他窄腰长腿,脊背挺拔。
她见过这样的装束,那些剑客,侠客多是这样,腰间还会配蜡金银勾带,挂着宝剑,身影飒飒。
少年没有及冠,披着发,分向两边梳着,留下两缕,其余的则在脑后随意的拿锦带束起。他的眼眸里带着几分桀骜不羁,生的也很是英俊,像是朝阳一样夺目,不过脸色却不怎么友好,居高临下的看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