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她很想问他需不需要她的配备,或者伤口疼不疼之类的问题,可是面对那个依然冷静平淡的男人,很多关心都显得多余了。当初的那种一腔热血,被他的冷漠浇了个通透。
她又看了一眼张劭溥,张劭溥躺在床上,侧着头也在看她,离得有点远,再加上室内灯火昏黄,她也不知道张劭溥是什么表情。
四目相对,空气安静。张劭溥微微笑了一下。
沈令迩走出门的时候,听见一声微不可闻的“多谢”,她想回头,可是门却被林赢带上了。
医院的走廊开着窗,有风吹进来,沈令迩打了个寒颤,衣服湿淋淋地贴在身上,林赢显然也是刚发现这一点,他想了想轻声说:“我去拿一件副旅长的衣服吧。”说着,拉开了门。
沈令迩下意识地看回去,张劭溥还保持着刚刚的姿势,只是微微合着眼。林赢走进去,他也没有把眼睛睁开,沈令迩站在门外默默看着,突然感觉有点不对。
林赢尚且不自知,沈令迩却几步走进去,叫他的名字:“孟勋。”
床上的人合着眼睛,平静得好像已经睡去,林赢这时才觉得不好,也顾不得说别的,跑到走廊里大声喊医生。
沈令迩跪在他床前,一滴眼泪却也掉不出了。
张劭溥的样子很安详,只是眼窝凹陷,瘦得不成样子,只是刚刚一直精神很好,她也没有往坏的方向想,直到这个时候,她终于无法自欺欺人了。
他的腿四天之前就需要截肢了,可他一直拒绝,这样的病情拖了四天,怎么不严重?
沈令迩握住他的手,这双手冷的吓人,她颤抖了一下,伸出手到他的鼻子下面,只有微弱而急促的呼吸。她整个人都是呆呆的,外面的走廊已经乱起来,可是这间单人病房里,空气都是凝结的。
有护士跑进来,接着是医生,护士觉得她太碍事,也顾不得其他,就把她一把推开,沈令迩也没有什么怨言,人还是茫然地站在一边。
穿着白大褂,有点微胖的医生上前开始对张劭溥进行检查。
“血压太低,升压药。”
“白细胞数量太少,免疫系统崩溃。”
沈令迩默默听着,这些名词她很陌生,但是“太低”“崩溃”她可以听懂,心跳得很快,她捂着嘴站在边上,什么都做不了。
医生皱起眉头,开始大声说:“已经引发败血症,如果再不手术,他很快就会因为并发症而死,手术到底做不做。”
沈令迩咬了一下嘴唇,立刻说:“做!”
医生这才发现一边站了个人:“你是病人什么人?手术同意书只有家属才能签。”
沈令迩握紧了拳头,轻声说:“我是他的太太。”
医生哦了一声,没有问别的,几个护士开始给张劭溥戴呼吸面罩,有一个中年的护士走进来,身上带着刺鼻的酒精味,拿着手术同意书让沈令迩签字。
沈令迩的手哆哆嗦嗦地几乎握不住笔,她连同意书上有什么字都没有看,几笔写了自己的名字。护士看了一眼,没有说什么就把通知单拿走了。
沈令迩被林赢带了出去,很快有医生把张劭溥推到手术室。
在一个初夏的夜晚,医院只有她和林赢两个人,她却做了这样的决定。
在张劭溥的截肢同意书上签了字。
以他太太的身份。
沈令迩刚刚签过字的手还在颤抖着,她轻轻问林赢:“他会怪我吗?”
林赢沉默了一会,年轻的脸上满是不安:“不知道。”
沈令迩浑身没有力气,只是慢慢地靠在墙壁上,闭着眼睛:“怪就怪吧。”她沉默了很久,湿哒哒衣服在地上有一圈水渍。
她脸上也是湿的,不知道是汗还是眼泪,只是拳头握得很紧,身上的那件白色的旗袍满是泥印子,看着落魄又心酸。
作者有话要说: 越歇越累,尤其是这样的情节。
明天更新在晚上八点,实在抱歉,要出去。
第36章 chapter 36
医院走廊的灯是昏黄的,沈令迩就站在走廊里,靠着墙壁站到天亮。林赢劝她坐下休息,或者是找间空病房睡一会,通通被拒绝了。
她穿着那件湿透了的旗袍,滴到地上的水渍都逐渐风干,她的衣服半湿不湿地贴在身上。她的脸也是苍白的,嘴唇干裂,那双眼睛却炯炯地盯着手术室的门。
林赢站在她身边陪了一会,又回到张劭溥的病房里给她拿了个外套披在身上。
沈令迩默默接过,拿在手里才发现,竟然是他常穿的那件黑呢风氅。张劭溥身姿挺拔,身量颀长,衣服不过刚到膝盖,沈令迩娇小,衣服一直垂到脚踝,在这样昏黄的灯光下,小的可怜。
张劭溥身上从不带脂粉香气,可这件衣服中的味道既熟悉,又让她几欲落泪。
就好像被拥抱着。
沈令迩咬着嘴唇,藏在风衣里的手,紧紧捏住衣服的一角。
林赢脑门上都是汗,跑上跑下地去办各个手续,还见缝插针地给沈令迩从医院的饭堂里打了碗粥。沈令迩的腿疼得厉害,坐下却又觉得心慌,头一次知道如坐针毡是什么感觉,那碗粥却怎么也喝不下,索性放在凳子上,不知道过了多久,原本热腾腾的粥也没了热气。
后半夜的时候,宋彦铭带着吴佩伦的另一个姓王的副官过来了,是吴佩伦专门让他们过来搭把手的,走廊里好歹有了一点人气。宋彦铭好说歹说地劝沈令迩坐下,只是她无论如何都不肯去睡。
林赢有点顶不住了,坐在凳子上,靠着刷了绿色涂料的墙壁睡了一会。王副官比宋彦铭大一些,做事也更妥帖,他派人给沈令迩借了一身干净衣服,簇新的没上过身,沈令迩去一间空病房里把湿衣服换下。
宋彦铭给她倒了热水,驱寒的要,小粒的白色药片,裹在纸包里,沈令迩轻声道谢,吃了药,眼睛还是一眨不眨地盯着手术室。
天边旋出微蓝的光,他们几个人竟然在走廊里枯坐了整整一夜。现在可以听到楼下来来往往的人声,活动声,只是手术室这一层,可怕的沉寂还在继续着。
木门“吱”的从里面被推开了,沈令迩猛地站起,眼前一黑,她连忙扶住座椅扶手。
走出来的是一个穿白大褂的医生,脑门上还有汗:“手术还算成功。”
听到这话,沈令迩腿一软,林赢赶紧扶住她,沈令迩捂着嘴,说不出话来。
很快就有护士把张劭溥从手术室里推了出来,送进重症病房,这间病房是不允许任何人进入的,沈令迩只能站在门口。
透过玻璃窗,沈令迩看见张劭溥静静地躺在里面,身上查了很多管子,脸上带着呼吸面罩。病房里的白炽灯很耀眼,打在他的脸上,从这个角度只能看见他的侧脸。
他的脸依然是不带半分血色的白,白得几乎透明,脸颊微微凹陷,如今站在这个角度看过去,才知道他这些天过得很不好。沈令迩静静地看着他,眼睛都舍不得眨一下。
身后又传来的嘈杂声,沈令迩收回目光,转过身看去,是吴佩伦。
这是沈令迩第一次独自见吴佩伦,这个已经人到中年的将军,皮肤黝黑,只是眼睛格外有光彩,征战让他更显苍老,但是并不妨碍他一身雷厉风行的做派。
“吴先生。”沈令迩微微低头,先开了口。
吴佩伦嗯了一声,道:“这两天辛苦你了,孟勋怎么样了。”
“医生说麻醉要晚上才能醒,不过从重症室出来的时间还不能确定。”沈令迩轻声说着,语气清淡,“多谢吴先生的照顾。”
吴佩伦摆了摆手,眼睛也透过玻璃看了进去,过了片刻才轻声说:“孟勋是我的爱将,我怎么也不希望他有事,”他笑了笑,脸上有了沧桑的感觉,眉心微微皱起,“那几日,他是铁了心的拒绝治疗,那时我才知道,他已经给你安排好了后路。可我为了让他活着,还是把这些告诉你了,你可怪我?”
沈令迩咬着嘴唇,眼睛带着一点水光:“不会的。”
吴佩伦听了这句话,没有什么表示,似乎早已经料到了。他找了个椅子坐下,手指轻轻敲了敲膝盖,轻声说:“等到孟勋的病势稳定,我要把他送到美国去。”
沈令迩猛地抬起头,失声道:“什么?”
吴佩伦看着她的眼睛:“国内的医疗水平太低,我已经联系好了美国数一数二的医院,这样才能把他的伤害降到最低,截肢手术的并发症十分凶险,国内的医疗水平还不能完全规避,那你明白我的话吗?”
沈令迩的手收紧,眼睛睁得很大:“我也要去。”
吴佩伦轻轻叹了一声说道:“原本我就是这么打算的,早上的时候致电上海的美领事馆才知道,现在欧洲那边战事正紧,护照办下来要的时间太久。孟勋早年是有护照的,所以只能先送他出去。”
沈令迩垂下眼睛轻声说:“可是……他自己在国外,需要人照顾。”
吴佩伦摆了摆手:“在美国那边会有专人照顾他,你不用太担心,现在最重要的是,等到做完手术,如何让他有求生的意志,你知道的,他之前一直在求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