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主默坐在青玉案后,臣子的激烈言辞让他钝重,头皮像是被什么东西揪住一样,被扯得生疼。
他撑住案面,揉了揉发胀的额头,问向众人:“那么,依众卿之见,朕当以如何待之?”
张洎的眉毛挑了一挑,薄唇一抿,语出坚决,冰冷无情:“铲草除根,以绝后患。”
殿外的寒风呼啸而过,在寂静的夜里格外精心,数人皆是身躯一凛,熠熠闪烁的烛火也飘摇欲灭,光政殿中骤现森然杀气,窗户被“啪”的一声吹开,雨水随北风一起卷入室内,森森寒气由底部一点点地侵袭着每个人的肌肤。
潘佑情急之中呼道:“万万不可!”他嘶哑着嗓子,直将自己的心都要呈现了出来,迫急道,“官家万万不可自毁长城!林仁肇骁勇善战,是百年难遇的虎将!那赵匡胤纵然英武神威,一统中原,却忌惮林仁肇!这也正是赵匡胤迟迟不发兵我国、而灭其他国的原由。林仁肇不在,国家不在啊!请官家勿要听信小人谗言,误杀忠将!”
张洎咄咄道:“正因他是神将,所以必须得除。臣听闻那贼徒与兵将同吃同睡,情谊深厚,那些士兵亦只听从他一人之命,官家试想,这样一个厉害人物,一旦为江北中朝所用,侵犯我朝,岂不是以石压卵?不杀就是亡国!宁可错杀,不可不杀!望官家痛下决断!”
徐铉又附和道:“张大人言之有理,若是以国之大局为重,就不可养虎为患。”
潘佑禀道:“若是肆意杀戮,将士将大为寒心,我朝再无与中朝抗衡的良将!”
张洎争辩道:“谁说我朝再无良将了?潘大人未免也壮他人之威灭自己志气!”他顿了一顿,面向国主道,“不知官家可还记得皇甫继勋?”
国主点了点头:“朕记得,他是皇甫大将之子,朕自任他为饶州刺史、都虞候之后,许久未曾过问及他,也不知他近况如何?”
张洎上前一步禀道:“臣听闻这位大将之子少年有成,性情谨厚,颇有盛名。”
徐铉捋须悠悠点头赞道:“虎父无犬子,上阵父子兵,这少年英雄还真当是非池中之物,大有可为,只要官家多予以他历练,必然是扛鼎人物!”
“即便如此,那就传朕旨意,擢他为神卫统军都指挥使。”
潘佑的脸色死灰死灰,心凉了一大半,他噗通一声跪在地上,含泪哽咽道:“官家!不可!微臣已屡上奏折弹劾皇甫继勋,他不过是纨绔子弟,实在是难堪重任!林将军不可杀,皇甫继勋不可用,臣以微薄之命,请官家收回成命。”
怎知国主已经大为恼怒:“潘佑你又在以性命威胁朕吗?!你这招屡试不爽,是不是很得意?以前枉自称你一声潘卿,至今却发现你清傲至极,连朕都不放在你眼中,更何况是朝中的大臣?你左弹劾右揭发,没有一个臣子入得了你眼,既是如此,朕这个位置让你来坐如何?!”
龙颜震怒,光政殿内顿时鸦雀无声,只有殿堂上方的圆形藻井嗡嗡作响,震荡着国主的回声,潘佑又惊又痛,心中悲愤难抑,却是一个字都说不出,任喉结起伏滚动。
国主颇为倦怠地挥了挥手:“潘佑殿前失仪,扶他到侧殿去。”
老成的姚海已经明了国主此意,国主已经起了杀林仁肇之心,想要将潘佑押在宫内,以防他走漏了消息。
他心中骇异,迟疑劝道:“官家……”
国主正在气头上,眸间寒星闪现,只淡淡地一扫姚海,姚公公便心头一凛,不敢再语,此时此刻,任何人多语都只会雪上加霜,他叹息一声,命小内人半拖半拽着潘佑进了侧殿,并在殿门上“哐啷”一声挂上了锁。
潘佑已经心灰意冷,心神恍惚间听到这一声锁声,顿时已明白了国主的意旨,想那英勇善战的林将军终究要成为亡魂,端起桌上的酒杯,将酒扫地,仰天悲戚,哀哀哭号:“将军好走!我潘佑怜你惜你,却终究不能保你,南唐国将亡矣!我亦命不长矣!”
国主屏退了亲臣,独自一人坐在光政殿中,他的头痛得厉害,只得以一只手撑住自己的额头,他感到从未有过的难受与窒息,杀?还是不杀?
他默默转动手中的扳指,恼人的雨下得小了,不知何时,小雨变成了无声无息的小雪,唯独不知何处传来的更漏之声,更让他烦闷躁郁。
渐渐天色发白,眼看早朝时候快到了,若是早朝之时再未决断,极有可能走漏风声,若因此逼得林仁肇着起兵反叛,后果将不可设想……
殿门“嘎吱”一声推开,原是窅娘漏液而来,她取了雪篷,亲自从宫女手中接过了玉碗,她蹁跹来至国主跟前,言语媚媚:“官家夜深不寐,与朝臣们秉烛夜谈,臣妾实在是放心不下,特意熬了这盅桂花汤,在这初雪天气中饮用,清心止燥最好。”
“朕喝不下。”国主心情正是烦闷之时,看也不看那汤一眼,直接以手将其推开,窅娘借力倒向青玉案,那案几上堆叠如山的奏折稀里哗啦掉了一地。
“臣妾失仪,殿下恕罪。”窅娘说罢,故意惺惺作态,去将那一叠折子捡起来,又特意找到那一份知府弹劾林仁肇的折子,将它打开半边,正好放在国主的目之所及处。
国主龙眉紧锁,目光如冰,正好看到了那打开了一角的折子,只见上面提及“林仁肇”三字,好奇心打起,打开阅览,不看则已,一看只让他杀意顿起,原来那奏折将林仁肇说得十恶不赦,说他如何师心自用,不顾王法……
国主气得站起,血气上涌,将折子撕成了数片,丢在地上:“速传林仁肇入都!”
……
林仁肇刚刚风尘仆仆地赶入东都的留守府前,府上的人即刻欢喜地迎上前,“将军可是回来了!圣令早上传至府上,请将军面圣!”
林仁肇下了马,有些奇道:“国主传召我?可是何事?”
“没说是什么事情,属下想是国主想和将军议及兵防国事。将军还是早些准备吧。”
林仁肇草草更衣梳头,夫人程氏早已将车马行囊装备好,眼中尽是眷眷缱绻的柔情:“将军在府上的脚还未立稳,又要匆匆离开,路上请照顾好自己,别再风餐露宿了。”
林仁肇笑了笑,客气而疏离道:“此去国都,至多数天而已。娘子不必忧心。”言罢骑马,马儿踢踢踏踏地往前跑去。
夫人不知怎的眼眶一热,突然间莫名其妙地觉得伤感难过,泪水溢出了眼眶,她不顾雪花纷纷,一路小跑着跟上了前,直呼道:“将军,将军……”
直跟着跑了数十丈,林仁肇才听到了动静,勒马回首问道:“娘子还有何事?”
夫人无语凝噎,隔着飘飘洒洒的雪花,久久凝视着他,似乎这一眼,就要将他铭刻在心中。林仁肇觉得夫人有些反常,问道:“娘子怎么了?”
夫人勉强挤出一个笑意,只是柔声道:“将军勿要保重自己,快去快回。”
林仁肇点了点头,“天色不早了,娘子别着了风寒,娘子还是早些回府吧。”言罢一挥长鞭,如旋风一般飞往城外。
程氏孤孤单单地立于街头,直到林仁肇的身影渐渐消失在茫茫的世界中,她还定定地不动。
☆、第六十三章 哭英魂(1)
林仁肇入了宫,内侍姚海领他七拐八弯,到了后宫之中,林仁肇不解地问道:“官家既是召本将咨对国事,为何不至前朝?”
姚公公道:“林将军多虑了,官家今日只是想与林将军闲话一二,并无其他。”
如此直至清晖殿前,林仁肇入得侧殿,正是御膳时分,厅中的桌案已经满满摆放了满满的御菜,国主端坐其上。
林仁肇拜见国主后,国主赐座,另有宫女早已为他备好了桌案,那桌案上也摆满了酒菜。林仁肇大为不解:“官家圣意,臣不明白。还请官家明示。”
“林将军一路回京复命,想来也已饥困了,与朕一起对酌又何妨?”
林仁肇落落而座,端起酒杯就要畅饮,国主突然觉得心中袭来一阵难受,这杯酒饮了下去,林仁肇就会毒死,而他心底中一个十分明确的声音告诉他,不可以这样做。
他于心不忍,忙道:“将军先说一说近来情形。”
林仁肇这才放下酒杯,对国主禀道:“国局当前,大战一触即发,臣亦不再赘言,臣以为可未雨绸缪!”
“哦?将军有何高见?”
“不日前,臣府中来了一个往来于江北江南的商人,据其密告,中朝正在荆南一地造数千艘战舰,请官家准臣密往江陵,窃烧皇朝战舰!”
国主闷闷喝了一口酒,只以为林仁肇在借机北上,好投靠中朝,那股仁慈之心早已经遁去,他的心中升起一股无名怒火,阴沉沉地问道:“你当真想去?”
林仁肇双手一揖:“臣想去。”他唯恐国主犹豫,又诚恳道:“官家,此乃良机!不可错失啊!那千艘战舰是为渡江而来,中朝已经蠢蠢欲动了,若是我们再不伺机行动,可莫要后悔不迭!”
国主紧紧握住酒杯,心中已浮杀机,眸底的杀气越来越浓,想那林仁肇奸诈,为投诚中朝竟然还大言不惭地编出此等谎言来,只怕是准他去江陵,那就是有去无回了吧?他的唇角勾了勾,牵扯出一个极为勉强的笑意:“既如此,朕准你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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