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勇赫摩挲下巴的胡子,眉头紧锁,问:“钟御医有话不妨直说。”
钟御医拱手作揖道:“宋将军能劝皇上早日收兵,班师回朝,再好不过。”
“这……”宋勇赫露出为难神色,叹口气,“老夫尽力而为。”
两日后,雁口关举兵十万,攻打黑水河。
黑水河八万重兵把守,两军对垒五天四夜,大周军攻破此地时,剩余兵力不足万人。
这一役几乎平手,萧璟听到捷报时,没多欣喜,因为过了黑水河往北推,是一马平川的草原,对擅长骑射的西伯军简直无往不利。
果然应了萧璟的预测,前锋在黑水河扎营后,一连半个月进攻,五万将士剩五千,敌军四万折损一万。
“废物!都是废物!”萧璟怒摔捷报折子,对宋勇赫喝道,“命樟木城调六万精骑,随朕亲征!”
皇命难违,樟木城的六万兵力连夜赶往雁口关,人马未歇跟随皇上直击敌人腹地,士气大振,接连拿下西伯三个小城池。
打到第四个城池,大汗坐不住了,招来重臣和几个儿子重新规划战略,二皇子深知此次战役很可能有去无回,在议会上极力推荐大皇子出征。
大汗早年征战落下病根,如今年迈不能再沙场驰骋,自然希望自己看重的儿子能一战成名,为日后继位奠定基础,便欣然接受二皇子的推荐。
大皇子不喜战,却不得不领命,回去后叫丹泽、覃昱以及平日几个得力下属议事到深夜。
隔日天不亮,覃昱把覃炀从军牢里捞出来,边走边说:“你和宋执穿上军服扮成我手下的兵,随我出去,记住,到外面一切听我指挥,你俩敢恣意妄为,就地军法处置!”
“我知道了。”覃炀自打长谈后,老实许多。
再说宋执,上次被覃炀骂过后,再没晃他眼前犯贱,换军服时看到也当没看到,一声不吭做自己事。
覃炀后来反思,自己骂得有点过,狗脸生毛主动找宋执说话:“哎,最近死哪去了?也不来给老子送饭。”
宋执瞥一眼,没好气回答:“睡女人睡昏头。”
“得了,”覃炀手肘顶他一下,没话找话,“哎,我哥说了,回大周,你也有危险。”
宋执不爽抬抬眼皮:“有危险是我自找,关你屁事。”
覃炀啧一声,上去一记锁喉:“好赖不分的东西,你坑老子,老子没跟你算账,你还委屈!”
宋执还手:“滚远点!快被勒死了!”
结果,一人挨了覃昱一拳,瞬间老实。
其实覃昱带他们出来,并非找人帮手,是怕自己不在,二皇子趁机图谋。
宋执和覃炀也没真心想帮西伯打自己人,他俩不约而同就想知道还有没有回去的希望,毕竟藏在西伯不是长久之计。
然而两人千算万算,没想到打头阵竟然是宋勇赫。
宋执藏匿于步兵当中,倒吸口凉气,下意识拍拍身边的人,从一堆脑袋缝隙中,指指前方。
覃炀顺势看过去,也愣住了,转头用唇语说:你爹?
宋执耸耸肩,脑袋轻点两下,又面色焦急看一眼宋勇赫的方向,视线转回来,无声说:一会我先死,你后死,记得装像一点,别被我爹发现。
覃炀无语,心想说好他先装死,宋狗怂怎么分分钟变孙子。
然而抱怨没完,两军低沉而冗长的号角声响起。
既然大战在前,必然双方必出一个头阵大将一比高下,大皇子身边一个身材魁梧的满脸横肉的将领出列,而对面出列正是宋勇赫。
一个年轻力壮,一个沙场老将,各持兵器,策马奔向对方。
交手瞬间,宋执本能想弹出去。
覃炀一把按住他的肩头,皱皱眉,晃两下头,示意别动。
宋执几乎发出气音:“那是我爹!”
话音未落,倏尔锵一声尖锐撞击,宋执回头,就看见宋勇赫的身子在马上晃了晃。
对方哈哈大笑,吐一串他听不懂的话,神情轻蔑又挑衅。
那一瞬,宋执只觉得心被什么东西刺一下,生疼得厉害,他太久没回府,太久没见宋勇赫,直到今日才发现,父亲老了。
又那么一瞬,意识到自己多荒唐。
宋执眼睁睁看着两人交战,宋勇赫的体力大不如从前,再不是那个能追他满院子打的暴力父亲,几个回合下来喘的厉害。
对方却越战越勇,最后奋力斩下一斧,宋勇赫手里的青铜棍砸在地上,发出哐啷啷的声响,马背上的人应声倒地,腥红的血从身下沁出来,慢慢越流越多。
宋执瞪大眼睛,浑身血液刹那凝固,甚至忘记出声。
“爹爹,覃炀把最大的果子抢走了。”
“爹,说好带我放风筝,又食言!”
“爹,这马不错,我先去跑两圈。”
……
“放箭!”大周军里突然一声令下,拉回所有思绪。
箭雨呼啸,覃炀强行按下宋执的头,举起手中盾牌,低吼:“你他妈不要命了!”
宋执双目腥红瞪一眼,又看向宋勇赫的方向,地上的人万剑穿身,连呼吸起伏都看不到。
混战时,他不顾覃炀阻拦,奋力厮杀到宋勇赫尸体旁,捡起一旁铜棍,大力投向一个魁梧身影,对方啊一声,被打下马,很快被拿刀的士兵包围,捅成筛子。
这一仗,两军各损一员大将,西伯五万精兵逼退大周六万精骑,险中得胜。
萧璟腿上中箭,大皇子背上挨两刀,各自退回大本营疗伤。
夕阳西下,残血般余辉,抹红天际白云。
白云下,尸体遍野,浓重的血腥味直冲云霄,乌鸦落在地上啄两口,又展翅滑到其他地方,发出粗嘎难听的叫声。
与乌鸦为伴,还有个的人影,踉踉跄跄三步一晃,在一堆残尸断手中翻找什么。
找了好半天,终于在一捧黄土里找到半枚攥刻“宋”字的玉佩,他如数家珍拿起来吹吹,又用衣角上擦擦,这是宋执赌气扔家里的玉佩,和宋瑞一人一半,没想到这次出征,被宋勇赫挂在腰间……
宋执面无表情往回走,与前来接他的覃家兄弟擦肩而过,头也未回。
“宋……”覃炀刚想喊,就被覃昱打断。
“算了,让他一个人静一静。”
覃炀闭嘴想了会,突然问:“哥,当初你也和宋执一样,眼睁睁见爹赴死,无能为力吗?在燕都你什么都不说是为保护覃家吗?”
覃昱脚步一顿,没回头,也没作答,片刻后迈开脚步,淡淡说声“走吧”。
隔天一早,不是皓月找覃昱问宋执下落,谁都没发现他连夜走了,除了玉佩和铜棍,什么都没带走,甚至没给皓月一句交代。
丹泽看出皓月神情不对,回去后要柳一一多陪陪她,现在两军开战,二皇子虎视眈眈,成天找茬,别在这个节骨眼上节外生枝。
与此同时,萧璟的身体每况愈下,他的头风病和箭伤药理相克,要么头疼要么腿疼,被疼痛折磨两天两夜后,除了喝药喝米汤,什么都吃不进。
钟御医一刻不敢松懈照顾榻前,直到皇上彻底安睡。
夜露微霜,钟御医疲惫不堪,回到自己营帐已经亥时过半,还未宽衣解带,门口传来熟悉的声音:“钟御医,您睡了吗?卑职有事相商。”
“几位请进。”钟御医掀帘子,是随行的三位军医。
其中年长的作揖行礼,说明来意:“钟御医,我等几位深夜叨扰,请御医莫怪,实在担心圣上安危。”
钟御医强打着精神煮水泡茶,没讲虚礼,会意道:“皇上龙体欠安,加之戍边气候恶劣,无疑雪上加霜,如今腿上外伤虽不致命,却不能按普通外伤治疗,我也正想找几位前辈商量,有没有两全的法子。”
“这……”几位军医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年长的索性把话说开,“钟御医,皇上的头风病已是顽疾,没想到这次恶化如此迅猛,我等不是不治腿伤,是不敢用药了呀。”
钟御医赞同地点点头:“腿伤仅用外敷可否?”
年长军医叹气摇头:“若伤口浅仅用外敷不是不可,可皇上外伤颇深,仅外敷就得加大药量,药从伤口渗进,一样会加剧皇上的头风病。”
言外之意,两条路摆在几位大夫面前,治腿或治头,二选一,没有折中法子。
钟御医衡量再三,问年长军医:“现在头风病和外伤,孰重孰轻?”
军医回答:“当然是头风病,但头风病无法根除,我们用再多药,只是减缓皇上的疼痛而已。”
所以先治能治得好。
钟御医默认。
但军医多接触外伤,内服调理远不如太医院的大夫经验丰富。
钟御医送走几位军医同仁,对着月朗星稀的寒夜呼出一口白气,只有他明白,萧璟的身体到了强弩之末,而腿伤是催化剂,不治皇上还能拖上三五个月,治疗就是加速龙体耗损。
他等不了那么久,靖王也等不了那么久。
一切的一切仿若冥冥中有人操纵因果循环,善恶终有报……
因为钟御医施诊和止痛汤药作用,萧璟这几天觉得身体比之前康复许多,连腿伤也愈合的不错,他觉得这是好兆头,连夜下令给许翊瑾及前锋的几名大将,守住占领的城池,待他伤好,定要打得西伯小老儿送降书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