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琬掩嘴笑,“甄大人竟不知,那炭丸唤作火杨梅,大约四五年前开始时兴,点了火远远瞧着像个小灯笼,上元节带着正应景,不过我和甄大人一样,担心将头发烧着,也未敢戴。”
赵允旻了然,“原来如此,我于二年前入的京,去年独自一人,也不会有闲情出来了,殊不知有火杨梅这等有趣的玩意儿,记得我家乡,郎君是擅用白藤纸扎飞蛾标与发髻的。”
“咦,京城也有,我幼时周围人就是扎飞蛾。”
赵允旻嘴角噙着的笑意仿若隔世,他的家乡,便是华琬幼时的京城。
华琬一路蹦蹦跳跳,抬头透过树梢看皎洁明月,一旁挂大红灯笼雕花青漆大楼里有女伶咿咿呀呀地唱《生查子》,‘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不见去年人,泪满春衫袖。’
上好佳节,怎唱如此哀伤的曲子,凭添怆然。
赵允旻握着华琬的手紧了紧,笑道:“前头有百戏艺人,我们去瞧瞧。”
临去瞧杂耍,赵允旻还不忘在挑郎摊货上买些南北珍果和乳糖圆子,让华琬眼睛和嘴都闲不下来。
百戏里有吐火、刷大雀儿、走丝索儿……华琬看到精彩处是惊呼连连,赵允旻随手塞把碎银子到华琬手中,让她自去寻了欢喜的杂耍伎人打赏。
这里百戏未看够,华琬就听见有人喊前头开始猜灯谜了,猜中还能送盏花灯。
华琬书虽读得多,但猜灯谜本事极差,又偏好这口,忘记同赵允旻说一声,就抓着满手吃食往人群外挤,赵允旻无奈一笑,赶忙护住华琬出人群。
华琬要主动牵赵允旻的手,却瞧见两熟悉身影,谢如英与何矜亦结伴来看灯会了。
“甄大人,她们是我……咦?”华琬扭头要与赵允旻介绍,不想人却已消失。
华琬一阵心慌,焦急地四处张望,埋怨自己不安分,四处乱挤,竟与甄大人走散。
华琬原地转两圈,早将谢如英和何矜忘记,要跑回百戏那寻人了,何矜又瞧见了她。
“阿琬,你一人来逛灯会,林馨呢,还在家未回凝光院吗?”何矜拦在华琬跟前,惊喜地说道,她有许久不曾见到华琬,还颇为想念这单纯的小娘。
“林馨要上元节后才回来,我是与……”华琬一脸沮丧,甄大人不见了,就算说了是与甄大人一块出来,她们也不知道是谁。
“听说你已经是凝光院金匠师,佩服佩服,”何矜有模有样地朝华琬拱手,“既然你是一人,可要与我们一处,我们正准备看百戏。”
与旧友相逢是件大喜事,可华琬一心念着忽然不见的甄大人,讪讪笑道:“我想去前头猜灯谜呢,那儿百戏十分有趣,你们快去吧。”
“如此你一人早些回凝光院,待六院竞艺后我们再约了出来。”何矜朝华琬挥挥手,谢如英则深深看了华琬一眼,两方来不及再多说话,就被人群挤散。
赵允旻其实未走远,御街旁一条深长巷子里,赵允旻挑起目光,越过穿黑色氅衣男子的头顶,正好可以看见华琬在焦急打转。
男子阴阴一笑,“大事未成,你竟有闲情逸致与女子出来逛灯会。”
第119章不知
赵允旻声音轻而缓,未有锋芒却稳如山石,“欲速则不达,想来你也明白这道理。”
黑衣男子嗤笑,“新宋国人的性子实是扭捏,你不好奇我为何会出现在京城?”
赵允旻淡淡地说道:“你性子爽利却非鲁莽,你们出使新宋,所为何事。”
“自是为了六院,放心,既然我以使臣身份而来,就不会给你添麻烦。”
黑衣男子斜眼打量赵允旻,两年不见,赵允旻不论气质身形,皆与往日一般无二,静站在月色下,似如崖壁上的幽兰,坚韧高洁不染半分尘泥。
“好,”赵允旻颌首,“既如此,我们过几日再会。”
赵允旻闪身出暗巷,脚步略有匆忙,黑衣男子微阖眼,“你可别忘记答应我的事。”
赵允旻身形微微一滞,“嗯”一声,面无表情地离开。
黑衣男子身边很快又多出一人,低声道:“主子,那女娘是凝光院的金匠师,年前我们曾在路上遇见过。”
“是金匠师?”黑衣男子点点头,怪道他瞧着人影有些儿熟悉,可惜未看仔细,能让赵允旻陪着逛灯会,不简单。
华琬一眼寻到重新回御街的赵允旻,揪紧的心终于落下,逆了人群迫不及待地跑到赵允旻身前,舒展眉眼拍抚着胸口道:“吓坏我了,幸而未与甄大人走散。”
“对不起,让你担心了。”面对华琬时他的心很柔软,华家因甄家而亡,他理当照顾好华琬。
华琬摇摇头,自责道:“是我不好,明知道人多还四处乱跑。”
赵允旻温柔轻笑,“走吧,我们去猜灯谜。”
走散一次华琬安分许多,紧紧牵着赵允旻的手,时不时转头看一眼赵允旻雕玉般的侧脸。
灯谜会与鳌山灯会、杂耍百戏相比是不一样的热闹,人群里有许多身穿白袄长缀的学子,学子站在灯谜前,或者凝眉苦思,或者会心一笑揭下谜面去领灯笼。
除了郎君外,还有不少小娘了,三五成群,花枝招展嘻嘻哈哈的,一旦谁猜出灯谜,周遭人便抚掌替她欢喜。
赵允旻环视一周,“过几日春闱入贡院,新宋国的学子皆入京了。”
“嗯,我表哥也要下春闱。”这会她在大街上闲逛,而哥哥应该在伏案勤勉念书吧。
华琬到了灯谜会前,谜面未仔细瞧两个,就先看中一只苏帛撑成的兔儿灯。
华琬眼巴巴地瞅着兔儿,可惜灯是不卖的,唯有猜出灯谜,拿谜底来换。
“小娘若喜欢兔儿灯,便快让你家郎君替你猜谜去。”守在灯笼旁的老人家朝华琬笑道。
华琬脸颊绯红,欲同老翁解释她与赵允旻的关系,可张张嘴,连她自个儿都说不清了。
赵允旻神色自若地朝老安道了谢,牵起华琬走到一串串挂了谜面的大红栀子灯笼前。
华琬盯着谜面,‘辞家见月两面圆’,猜《四书》中的一句。
嗯……上头字她全识得,可凑在一块儿再组成个谜面,她就不懂了,何况《四书》她只囫囵吞枣过了一遍,记不清写的甚了。
华琬眨眨眼,没好意思问赵允旻,不露声色地走到下一个谜面前,呵呵,还是不懂,连续过了七八个,再在谜面前站定,赵允旻已经瞧不下去了,指着谜面缓缓念道:“‘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打一字,阿琬,就猜这张,再看下去,兔儿灯要被他人拿走了。”
赵允旻抬手揭下谜面递于华琬,华琬一脸纠结,嗫嚅道:“可是甄大人,我未猜出来。”
赵允旻忍得辛苦才未笑出声,“没关系,我告诉你谜底。”说罢赵允旻躬身附在华琬耳边念了个字。
温热气息抚在华琬耳朵上,华琬觉得自己心都要跳出来了。
心满意足地拿到兔儿灯,华琬又绕着灯谜走一圈,每个灯谜都猜不出,但赵允旻却告诉了她所有谜底。
不知为何,每当赵允旻念出一个谜底,华琬的心就会被填满一点,当她随赵允旻离开灯谜会时,心已经被装得满满。
是一种甚感觉她说不清,只觉得漫天灯火下,身体变得轻盈飘忽,嘴角弯起的弧度是怎么也合不拢。
从未体会过,究竟是感动还是依赖?
酉时中刻,从御街正对的皇宫宝坤门里,缓缓行出宝马香车。
凤萧鼓乐愈发热闹,街边雕栏红漆的酒肆花楼上亦开始抛洒花瓣,燃起烟火。
人群往宣德门涌动,华琬听到旁人在议论,言今日皇上将带张贵妃、二皇子、云岚公主等人登城门,而戌时正宣德楼还将散钱帛,是以百姓不但能一睹圣颜,还能捡到钱了。
赵允旻带华琬暂且避开拥挤人群,走到檐下,征询道:“阿琬,宣德门人太多了,我们不过去可以吗?”
华琬忙不迭地点头,小时候她有随爹娘去瞻仰过圣颜,当时她个子小,被人用腿脚挤来推去,后来还是爹将她驮在肩上,她才能勉强看到城楼上着明黄色龙袍的身影。
她对睿宗帝印象并不深,只觉得站在睿宗帝身旁的荣贵妃很美。
荣贵妃春花晓月般美好的容颜,她至今记得。
华琬扭头看赵允旻,不提荣贵妃倒罢了,一提她竟觉得甄大人与荣贵妃生得有几分相似,毕竟甄大人是她见过的,除了荣贵妃外,最好看的人了。
“怎么了?”察觉到华琬目光,赵允旻温柔地问道。
华琬自责地垂首,荣贵妃是甄家人,甄家被灭,是为不祥,她怎能觉得甄大人同荣贵妃相像呢,“没事的,我觉得甄大人好看。”
赵允旻笑着摇头,华琬如月下绽放的白昙,静谧、恬淡、幽香,如此美好,她自己却不知。
赵允旻仰首看月光,华琬不知,可他却知了。
临亥时,御街与潘楼街仍旧热闹,华琬已逛的两腿虚浮,赵允旻唤一辆马车,亲自送华琬回凝光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