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胥搔搔后脑少,仔细想盛迟暮同他说过什么。
第60章
任胥想了很久, 悠悠晚风拂过高树,柔条冉冉,船滑入深林的阴翳之中, 此时天色已暮, 光线幽微,任胥侧过脸, 只见盛迟暮好像看着一泓碧波出神,肤色宛如白璧无瑕般澄透, 任胥看着看着, 想了起来, 在他去定远侯府的第一日,重逢之时,她就说过。
任胥的眼眶一片湿热, 将盛迟暮双手笼住,嘴里心疼地骂:“傻女人,傻女人,傻……”
她说, “银修,我梦到你不好了。”她说,“我殉情了。”
原来他死后, 她也没有独活,他心里还觉得不平,觉得上辈子自己付出太多,得到的回应太少, 可是,只是他不知道罢了,只是他不知道而已……
盛迟暮垂着眼睑,说不上伤感,毕竟已经恍如隔世,她一直觉得能珍惜当下拥有,就是上天厚德,她感激能和任胥厮守此生,其余的什么也不愿求,不愿想了。她能放下,以为任胥也能,可是渭水一战让她发觉,萧战是他心里拔不掉的一根刺,如果他不死,如果自己一辈子记不起来,也许任胥会带着这样的秘密一直痛苦下去。
怀里有肩膀颤抖的动静,盛迟暮脸颊嫣然地勾唇,“你为什么要骗我,说我们上辈子很幸福,还时时刻刻都腻在一起?骗子。”
“……”
他骗她是逼不得已,难不成要说出实情?
任胥羞愧地把头埋在她的颈窝处不吭声,好不容易将盛迟暮哄好了,她要怎么数落,怎么秋后算账他都认,只要她还肯唤他“银修”就行,冷冰冰的“殿下”听得他心里拔凉拔凉的。
盛迟暮推了他一把,“我们回去吧,天色晚了。”
任胥答应了,取下船头绑着的一根竹竿,在水底撑了几下便靠了岸,任胥将盛迟暮的腿弯一抄,横抱着她回东宫,夜晚,整片幽林里都是辉煌的宫灯,将曲折的竹林小径照得通明,月光里宛如银屑流窜飞舞,盛迟暮看得不眨眼睛,风飒飒而过,衬得竹林里静得出奇,还有斯螽动股,细碎的蛩鸣,她扭头,笑靥如花。
都说盛迟暮是有名的冰美人,不苟言笑,就算真有喜悲大事,神色也比旁人淡上几分,性子使然,那清冷隽秀的眉眼也使然。
任胥也几乎未曾见过,她笑起来,这么灿烂。
心情跟着莫名地飞起来,任胥听到她问:“是你准备的?”
“嗯。”任胥淡声道,“本来想衬着良辰好景把你哄好了,谁知道没等上岸你就……”
任胥蕴着笑,低头望她时促狭地眨眼。
盛迟暮婉转垂眸,“我没真的生你的气。”
她不说任胥也猜到了,两个人沿着竹林筛下的明月色铺就的小径折入,暖风熏然,整条路上都是绚丽的六角宫灯,高低参差地悬挂在修竹上,两个人犹如沐浴在淡淡的光雾里,穿云逐走。
任胥笑道:“太沉了,我都快抱不动了。”
盛迟暮抬起头,正好看到男人那截下巴,好像高昂地扬了起来,微微愠恼,“你嫌弃我,就放我下来。”
“不是嫌弃。”任胥摇头,怎么会这么理解呢,他无奈而温柔地笑,“抱着两个人,你说重不重?”
盛迟暮静了下来,脸色浮出秀气的粉。
夜里也看不分明,任胥抱着盛迟暮平稳地回了东宫,将她放到床褥里,拉上被子盖着,盛迟暮拽住他的手,道:“刚回来,是不是有很多事?”
她体贴关怀的眼神让任胥很受用,笑眯眯地回道:“朝里无事,就是叛军还没有平息,这几天我的公文有点多罢了。”
“那我、父侯呢?”
这个问题,盛迟暮是第三次问了。
前两次任胥插科打诨转移话题似乎还能糊弄过去,但这一次,得知盛迟暮恢复了前世记忆,任胥有点头疼了,他不能再事事瞒着他,即便违背了与岳父大人之间的约定,可是盛迟暮对此事不心安,他也没办法心安。
“暮暮,这件事以前是我瞒了你。”
盛迟暮手指一动,眼眸不安地飘忽起来,任胥捧住她两只素手,轻轻吹气,将脸贴在她的手背上,神色温柔,带着几分愧悔和歉疚,“上辈子是我害死了定远侯。”
从盛迟暮这里,她得知的消息是,任胥怀疑军中有奸细,查到定远侯头上,于是判了他死刑。
可这些是从萧战哪里听来的,她不可能为了萧战去怀疑任胥,可她也会忍不住想,父侯之死,到底是为了什么原因,眼下听任胥如此说,被他握住的手,忍不住用指甲掐疼了手心。
“是你杀了他?”
盛迟暮虽如此问,可语调却平静无波,不像质疑,也没有恨,任胥心声如鼓,惴惴不安地说道:“当时,定远侯找我商议,因为萧战在军中利用探子制造混乱,欲出反间计,于是定远侯想伙同我将计就计,假意撕破脸皮,我便命人重打了定远侯三十军棍,将他和盛家军都赶出了城。本以为萧战该信了,我们可以守株待兔,等待萧战莽撞攻城,但不知道哪里出了破绽,萧战非但不信,还……”
盛迟暮蹙眉,“计中计?他骗你的?”
“嗯。”那是任胥第一次在萧战手中领教到挫败,也无颜面对上辈子的盛迟暮,他从那时起便知道,他的每一处软肋,都被萧战事无巨细地掌握,萧战能对他用奇兵,无外乎是这么多年,对他无时无刻地调查和探听,任胥发觉长安有奸细时,已经来不及探查,只能将这个烂摊子留给两个弟弟去收拾了。
任胥的手指穿过盛迟暮的五指,交握住,温暖从他滚烫的手心传给盛迟暮,怀孕之后,盛迟暮的体寒便减轻了不少,但这种程度的滚烫,还是让她心底微乱,任胥摩挲着她的纤纤手指,轻声道:“暮暮,是我对不起你。”
盛迟暮并不纠结此事,只是问:“那现在呢,父侯去了哪儿?”
她震惊了一下,想到一个不太可能的可能,“他又找你里应外合地串通了是不是?”
说到这儿,盛迟暮甚至带了哭腔,难道任胥想故技重施?
“没有,没有。”任胥赶紧撇清此事,“岳父大人是有此意,但是我没同意,让他负责押送粮草到湟水督军去了,我特意吩咐过让他出谋划策不用上阵,也是顾及岳父大人的腿伤,不忍教他太过操劳,另外有封信交给了盛曜,但他应该知道怎么做,不会有危险。”
“什么信?”
打破砂锅的盛迟暮让任胥沉默了一会儿,心道做王八也比教她生气强,便老实地抬起头,“联合萧齐,里应外合。”
萧齐旁人不了解,盛迟暮在平南王府住过数年,对他却知之甚详,只是盛曜那脾气不是能容人的,不免有些忧虑,“大哥能说动萧齐么?”
“应该……能。”任胥说到后来自个儿都没底气了。
盛迟暮既感疲惫地阖上了双眸。
她这个夫君自作主张之事不是一件两件了,盛迟暮心里不平也不是一日两日了,他们是夫妻,他要总是瞒着自己,行事密不透风防备着自己,她心里便容易多想,尽管信任他,但也怕他胡作非为,又拿性命之事开玩笑。
任胥麻溜地爬上床,脱了短靴,隔着被子将盛迟暮圈进胸口,“我知道我错了,以后有什么事都不瞒着你,只是你怀着孩子,少想那些烦心事才好。”
盛迟暮颔首,“嗯”了一声,缓慢地将头靠近来,连绵温软的呼吸宛如馥郁的兰麝清香,在他的衣领里乱窜,任胥渐渐身体滚烫,要命地闭起了眼睛,脑子里一片旖旎……
一路温存,真是自作孽不可活。
……
程令斐不顾程家一大帮人反对,力排众议,将任长乐邀入府中赏花,娇艳如火的榴花映得墙面晕上了大朵的橙红,任长乐盛装而来,身挽绡纱三重,金簪步摇随着脚步犹如弦动,她攥着袖中的手,显然有点紧张。
程令斐亲自去府门口接她,一路上压低了声音道:“待会儿母亲肯定会问你我喜欢什么,你照你自己答就是。”
“嗯?”
任长乐惊讶地看着他,这不是瞎答么?
程令斐自若地拍了拍胸脯,让她放心。
程府的一切任长乐并不陌生,约莫两三年前,她在这方几进的院落里,将程家大公子程令严打得满地找牙,顺带险些毁了小程公子的容,没想到小程记打不记吃,他竟然因为这个喜欢她这么多年。
时隔经年,又变成小程的未婚妻,面对这一帮她曾得罪了个干净的“家人”,难免芳心惴惴。
正堂已设好酒宴,程阁老在阁楼养生安眠,没有现身,今日之宴全由程夫人招待,两个剑拔弩张的女人一见面,程夫人率先没给好脸色,任长乐入了座,程令斐也要挨着她,程夫人却招手将他唤到身旁,程令斐不解,但未免母亲为自己迁怒长乐,他顺从地挪了个位子。
程夫人扬眉,“来人,唤叠翠过来。”
程令斐忽然脸色微变。
一直留意着程令斐的脸色变化,任长乐暗中吃惊,这个叠翠,是什么人?
只听外头传来清浅温婉的跫音,跟着一个翡翠衣衫、素容清丽的小鬟莲步迈入,叠翠眉目清丽,宛如江南小调,自有一股如水温情,依照程夫人之言,便坐在了她右手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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