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迟暮不说话,只是神态多了分忸怩,燕晚云也不闹她了,顾及她的伤势,让她侧躺下来,“我去问问大夫,只要他说你能行走,咱们便回侯府,瀚城的名医多,对治你的头伤也有好处。”
“多谢嫂子。”
燕晚云道:“咱们之间客气什么。”
大夫说再休息几日,坐马车缓行应当没有太大问题,于是燕晚云打点了行囊,亲自护送三妹盛迟暮回公婆家,盛曜亲自督军,以免发生意外,这一趟便顺风顺水,另一头盛昀听说三妹回家了,也轻骑带着翩若回来。
翩若的肚子已经四个多月大了,一路折腾,便不安生了许久,盛昀衣不解带地照料着,唯恐出了差错,盛迟暮回家几日都没见到他。
倒是方回来时,盛夫人拉着她痛哭了许久,见她头上受了伤包扎着,更是心疼,大惊着问:“这是怎么了?”
盛迟暮只好撒了谎,“回来路上不慎落马,摔伤了,受了点皮外伤,大夫说没有大碍了,母亲也不必挂怀。”
“好好,不挂怀,不挂怀。”
穿堂见了“卧病在榻”的父亲,定远侯困在榻上读书,见盛迟暮回来了,父女两人说了点话,盛夫人忽插了一句,“老二又将那晦气女人领回来了,老爷,这事你看怎么办吧。”
定远侯皱眉,怕那女人成为儿子一生永远洗不掉的污点,“可眼下她怀了老二的骨血,难道你要将她和孩子都扫地出门?盛家的人也不能这么缺德。”
这话一说,盛夫人也只是生气,不能撒气,闷闷地拿眼瞅盛迟暮:“迟暮,这家里迟早由不得我做主,将来你大嫂主事,她是个有远见的,也不大听我的话,你还是到她面前通通气儿,盛昀浑,旁的他要做什么都由他,可这胡人女子,万万不能领回盛家里来。定远侯世代守疆卫土,防的就是羯人,现在他要娶了这羯人,不是叫人看笑话,不会被人骂两面三刀么?”
盛迟暮晓得事情的严重,不然她不会离家几月,母亲却还在问此事忧烦,她微微垂眸,福了福身,道:“母亲,我想先见过妹妹。”
她不愿夹在盛家的声誉和二哥之间为难,她自幼跟着二哥生活,对他比对父亲还亲,盛昀虽然为人不算朗朗正派,但行事绝对是原则的,他对那个羯人女子,不是一时兴起,而是有了托付终身的承诺和爱。盛家的儿郎光明磊落,爱一个人也是说一不二,如今翩若有孕,这种情分要二哥说断便断了,那是绝无可能的,不光母亲忧心,她心中也忧心。
盛迟暮去见了影怜,她牙牙学语,一声声唤着“姐姐”“姐姐”,小姑娘声音甜美,宛如黄鹂儿一般,肉脸蛋又软又弹,白里透红,盛迟暮惊奇地看着眼前的小女孩,伸手指戳她的脸蛋,盛影怜欢喜地舔她的手指,小仓鼠似的吧嗒吧嗒的,小嘴儿像颗樱桃似的。
盛迟暮被逗笑了,将妹妹抱起来,“又重了。”
才几个月不见,小丫头正在长身体的关键期,一窜又是老高。
盛影怜肉嘟嘟的小手指远处繁华如障的小树林,“那儿有个漂亮姐姐。”
盛迟暮一扭头,只见大肚子的翩若正在花树下逗留,藕粉色烟罗衣裳,尽管已经开春,但瀚城地处西北,天气严寒,这么一看,她穿得未免也太单薄了一些,盛迟暮放下妹妹,迎着翩若走了过去,翩若见了她,眸中有显而易见的慌乱,低头便行礼,“见过县主。”
她摇头,扶起孕妇,将她扶到一旁凉亭里坐,口吻算得上温柔,“二哥刚将你来回来的时候,我以为他开玩笑,恼他不知轻重,冲你发过脾气,这么久了,希望你不要见怪,不要放在心上。你不用怕我,我对你没有恶心。”
翩若恭顺地低着头,“县主心地善良,翩若知道。”
盛迟暮蹙了蹙眉,“你怀有身孕,怎么出来走动没有一个人服侍?”
翩若的肩膀动了动,像只受惊的蝶,“翩若是奴隶之身,哪敢乞人服侍。”
盛迟暮心道二哥也太不知道疼人了,心里正想着,亭阁后忽然响起他二哥焦急的声音,唤着“翩若”,没等她开口,盛昀便发现了她,声音又变得欣喜,“翩若,你怎么出来了?”
他一步跃上凉亭,将翩若抱在怀里,“我与副将议事去了,不是让你乖乖在房中等我么?”
好半晌盛昀才发觉自己妹子也在,尴尬了一瞬,但没有撒手。
盛迟暮问:“二哥,我上回给你的家书,你同父母亲说过么?”
一说到这个,盛昀便惭愧,“没有。”
盛迟暮淡淡道:“湟水河是兵家必争之地,这些年盛家和萧家各让一步,没有起纷争。但并不意味着纷争便不存在了,萧战劫走公主,图谋不小,我那封信说的,也有殿下的意思,二哥当务之急,应当防守湟水,以免不测,如果萧战举事夺走先机,形势对盛家和大梁都很不利。”
尤其是一梦之后,她更加猜到了萧战的意图。上一世他就用这个逼自己委身嫁给他,难怪任胥那么防着,不无道理。
盛昀迟疑了一会,也意识到她言之有理,形势不容乐观,他本来也打算将翩若带回府中安置,以免战时不测,他不放心母亲,正好盛迟暮回家了,可以让她照顾翩若一阵,翩若在府中地位低下,人微言轻,他怕人欺负她。
两人自幼便有默契,盛昀眼神一会意,盛迟暮便明白了,看向翩若时,她低着头,既不说话,也看不出在想什么。
盛昀将话同定远侯说了,在定远侯处又领了一千兵马,没过两日便折返湟水。
盛迟暮怕翩若一个人寂寞,到她的小院里同她说话。
这间小院是盛昀小时候住过的,墙面爬满了碧色的绿萝,木架上种植着葡萄藤,到了秋天会结出丰硕的果,翩若生得明媚妖娆,但举止却端庄温婉,院里只有一个侍女照料她,还是看在她有孕的份上,盛夫人才同意了的,没人的时候,她就坐在靠着阳光的围廊一侧,低头敷着胭脂,做着薛涛笺。
她做的信笺连最有名的师傅见了也不得不说有天分,盛迟暮看着她,她的耳梢都被阳光打上柔色,她的秀发并不似汉人,是全黑的乌发,被阳光一照,便浮出淡淡的金色,盛迟暮低头看着她忙碌的巧手,问道:“你同我二哥,到了哪一步了,二哥他可曾说过,要娶你的话?”
翩若焉能听不出这话是试探,她也只能真诚地回答,“说过,但是,奴婢没有答应。”
她小心翼翼地自称“奴婢”,让盛迟暮看了心疼,前几年军营里有个犯浑的副官,领了个怀孕的外室回家,那个外室也是奴籍出身,但一朝获得了宠爱,便骑到无子的正室头上作威作福,让瀚城百姓指着副官鼻子骂了好久,这还不算宠妾灭妻,那个外室连个妾位都没有,后来迫于压力,外室生了个女儿,他就打发了那个女人,将女儿过继到了嫡妻膝下。
可是翩若也算得了势,却依旧恭顺低眉,这副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性子,又软又可欺,却偏偏显得无情。想到她的身世,盛迟暮也不忍多言。
看她熟练地敷上胭脂,将梅花小笺做得精美典雅,也不由暗暗称叹,有这手艺,就算没有盛昀,她一个人生活也不会活不下去。
盛迟暮温声道:“为什么?你不喜欢我二哥?”
翩若又轻轻摇头,“二公子人中龙凤,翩若不配谈这两个字。”
“可你有了他的孩子。”
翩若说话细声细气的,哪想到在这个问题上竟有些强硬,“孩子姓盛,与奴婢无关。”
看来她应该是算准,一旦孩子降生,她将会被盛夫人逐出侯府。
盛迟暮微微心疼。
好事多磨,这世上最难得的,便是有情人厮守终身,上辈子盛昀为了她身败名裂,最终一个人到了南方生活,翩若一直不离不弃,这辈子呢?
盛迟暮问她:“人心,哪里是身份尊贵能定的?我只问你喜不喜欢我二哥,没问你觉得配不配得上他,我怕二哥自作多情,他第一次喜欢一个姑娘,我怕他陷得太深,最后伤得太重。”
翩若在回避她的问题,半晌不愿意说话,只是将手中做好的一张红笺放到日光底下晾晒。
初春,花木扶疏,雕花的亭台回廊宛如曲折北斗,檐牙高啄,绿影婆娑之中,一张张做好的薛涛笺被陆续放好,盛迟暮很有耐心,一直等着她,大约是被她等得有些不好意思了,翩若才低声回了一句:“我爱不起他,他杀了很多羯人。”
翩若道:“他承诺过,不会再滥杀我的族人,不会再攻打白康王部落,我心里知道他是为了我,他对我很好,只是我自己过不了这个槛。”
她说:“我很喜欢很喜欢盛昀,可是我不能喜欢他。”
羯人姑娘热情勇敢,盛迟暮是知道的,她哑然于翩若的直接,也敬佩她的勇气。
她不知道怎么样,才能对心上人说,我很喜欢很喜欢你,哪怕是背着他,她都说不出来。如果上辈子她勇敢地说了,那天在石桥上就留住他,也许后来的一切都会大有不同。
“二哥他很单纯,翩若,你要是一直讨厌他,会把他的心都伤透的。”盛迟暮知道,一个女人心甘情愿地怀了男人的孩子,那绝对不会是为了所谓的身份、压力,她心里是有盛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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