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令斐心下一凛,想到自己能听懂这人说话就已千难万难了,这帮人口音难听得很,又极难学,便眨着眼睛,囫囵发出几个谁也认不得的音,露出困惑茫然的神情。
那人一愣,继而又道:“客官是问小的,什么是火舞节?”
程令斐点头。
手艺人“哦”一声,老怀大畅地笑道:“因为早几十年前这边闹过一场大瘟疫,死了不少人,后来朝廷派了名医来,才总算制住了它,这里的人以后便定了个日子纪念驱赶瘟疫,这天晚上所有人都不能睡觉,只能穿上密不透风的衣服,画着浓眉彩脸,举着火把到街道上游|行庆祝。”
听着听着,程令斐的呼吸忽然急促起来。
这是个好机会。
“就在两日以后?”程令斐忽然用了汉话。
他一出口,便后悔不迭地咬住了牙,卖面老板诧异道:“客官,你会说汉人语!”
程令斐心急如焚,多等一日,对公主对自己都是煎熬,既然已经暴露,他也不愿掩藏,“两日以后?”
“嗯。”
这时,邻桌传来两个懒洋洋的声音,一个人边打着酒嗝,边笑道:“你们说那朝廷来的公主真也可笑,听说是她自愿跟着萧四公子走的,怎么到王府的时候,从马车下来,竟然用捆野猪的麻绳圈着了。”
程令斐怔住了,手里一双木筷险些被他折断。
萧战这个乱臣贼子,竟敢如此折辱公主!
修长的手指青筋毕露,卖面的手艺人隐约瞅见了,程令斐却又偏过头去,恢复漠然之色。
他惊奇地转了转眼。
只听邻桌又一人说道:“哪里说不是呢。四公子命真好,这辈子女人无数,现在还有公主主动扑过来求着他要,啧啧,到底是生在金窝银窝里的人。那个公主,听说也是个蛮不讲理的泼妇,谁知竟有如此之勇,还得让四公子将她给绑了,才能防着她跑。”
先前说话的大笑,“泼妇也能看上四公子,那便是魅力弗边了!”
“哈哈哈。”
程令斐将木筷拍在碗碟上,浓黑的轩眉一扬,“吃饱了,后会有期。”
一颗银珠被放在桌上,淡淡的华光缭绕。
他已经很想克制住自己的火气了,可是不能。一路拧着墨眉回客栈,脱靴便上了床榻休憩,木牖破旧,爬了几缕苔痕,窗外有寒冷的长风卷着纸张哗哗摇动起来,簌簌的,听得人心中鼓噪。
他不是没想过,找到公主,见她的第一面,他该说什么做什么,或是一句话都不说,带着她便走。他先前想,公主心里只有萧战,倘使那个男人待她有一二分的温柔,她会不会同自己走,可萧战对她哪有真情实意,那么这么长时日以来,她在王府一直受着委屈。
程令斐后悔不迭,自己竟没有来早几日,忽地一耳光打在自个儿脸上。
火辣辣地疼。
深夜里,程令斐做了一个梦。
任长乐从到了平南王府便一直少眠,夜里睡得晚,睡得也不深,稍微风吹草动她便觉得萧战来了,尽管从送她回来没两日,他便打点行囊北上去了,任长乐知晓他心里的人是盛迟暮,那么他一定是带人去盛家了,任长乐便日日待在后院之中,外头有重兵把守,她的脚上用镣铐锁了,绑在床柱上,插翅难逃。
甫入府的那晚,任长乐被迫披了一件猩红的嫁衣送到院里来,跟着就被锁了脚,只听见下人的私语声,说要将她送给世子一夜的欢愉,可任长乐一直不见萧齐人来,她心里虽惊奇,但也没问,怕真将那萧齐招来,一个萧战已经让她应对不暇了。
那帮人没有饿死她,虽然没有山珍海味、锦衣玉食伺候,但饭菜也不算下劣,任长乐孤身在外没得挑剔,也不知道为什么,突然特别想吃长安的栗子酥,软糯香甜,外壳金黄酥嫩,咬一口嘴里便是一口糯糖。
随着栗子酥而想起来的,是一个陌生的人。不过只见过几面而已,她没怎么想,跟着想的人是父皇和任胥,其实在萧战这件事上,父皇的表现还不如任胥,她才明白当初那个怎么都看不出对眼的弟弟,才是真正从始至终都为自己好的。怪自己错信传言,错付真心,她怪不了旁人,如果来日起了兵戈,她便彻底成了罪女,不如自刎了断。
任长乐被一阵扑到脸颊上的微风惊醒了。
睁开眼,四下都是幽幽的火烛,一个人擎着一盏灯笼,正坐在床榻旁边的一张圈椅上,灯火明灭,映着一张阴沉俊美的脸,和那举手之间袖口隐约的珠华。
“你是萧齐?”
那人敛唇,“你是我的女人?”
一个不卑不亢,一个无喜无悲。
萧齐放下灯笼,一脚将其踩灭,窗外朔风吹拂,一庭月色被吹弯少许,叶影都婆娑起来,寒窗内新裁的红纸在纸镇下晃动,沙沙地细声之下,任长乐屏息凝神,只听到男人淡漠的声音,“这里,本来是住着阿妆的院落。”
萧战真是其心可诛,萧齐冷笑一声,“没想到,他竟将你这么送给我。”
任长乐抓着被子坐起来,靠到床榻里侧,风吹帘动,她有些摸不准萧齐的心思,下意识问道:“世子这话,是什么意思?”
几年前,他倾心喜欢过一个侍女,她叫敛妆,是伺候自己每日梳洗的贴身婢女,也是母亲曾许给他的通房丫头,他喜欢看她一双巧手对着曦光盘发的模样,温柔秀美,手指纤纤宛如削葱根一般,乌发如云,他就坐着看,总能看得心潮起伏。可惜,他母亲不通融,后来将她暗中给了萧战做妾,没过几日,她便香消玉殒了。
那几日,敛妆就住在这间小院里,她将一处荒芜僻静的小院收拾出来,还悉心种了满篱笆的葡萄藤,那葡萄藤早已硕果累累,佳人却难再得。
这个故事任长乐依稀听过,她捻着一角锦被,想到萧战欺骗自己,哄自己来平安王府做人质,她微垂眼睫,道:“你不恨他么?”
萧齐道:“你不用套我的话,没有男人愿意忍受如此奇耻大辱。”
任长乐不说话。萧齐心中有了心上人,他何以来此处同自己说这些话,他会对自己做什么?要是以前,任长乐还是高高在上的公主,权柄在握,手脚自如,她心里不会怕,就算萧战对她有歹意,就算萧齐对她有色心,她奋力一搏就是了,就像幼时在巷子里同人酣畅淋漓地打架,只要能公平一搏,她就从来不怕。
萧齐从长靴下抽出了一支匕首,“我年轻的时候也结交过西域的商人,这柄匕首是他们送我的,削铁如泥,可以斩断这条铁索。”
“什么意思?”任长乐忽然紧张了起来。
她瞬也不瞬地看着黑暗之中的萧齐,那张略显阴郁的俊脸隐在幽微的星光微尘里,宛如刀刻般深邃。
这个男人沉稳、笃定,即便做着一件冲动的事,也能给你他已深思熟虑的感觉。
萧齐:“公主是千金之躯,这段时日想必受了不少委屈。”
因为萧齐与萧战之间水火不能相容的关系,这几年萧齐一直派人密切留意着萧战的动静,他与半月前带着人到了阴渡了湟水,萧齐不傻,看得出萧战这些年真正放在心底的人是谁,正逢盛迟暮回乡归宁,萧战多半是想沿途劫走盛迟暮。
多事之秋,若是以前萧齐其实并不想直接与朝廷开战,但是他心底另有打算,如今晋安帝不过是投鼠忌器罢了,一旦他弃了公主,后果会如何?平南府的兵力虽然勇猛好战,但斗不过大梁的四十万大军,没有公主做筹码,就算是羯人和平南府的大军联合起来,也未必能赢。
萧齐淡笑,“公主,萧齐有不情之请,如果今日你能从王府逃出去,他日……”
任长乐道:“你想我父皇放过你们?”
掳走公主之事通天,但也是任长乐当初自愿,她清楚自己有错,可是萧家本来就有了虎狼的心思,难道放纵下去,他们会变成兔子么?
任长乐没法给出回应,至少她不能,也没有权利替晋安帝答应。
萧齐淡声道:“是。”
顿了顿,他的刀已经移了过来,银光闪现,“公主不知道,我父王已经有了放羯人入关的心思,最近羯族的信件送往平南王府的与日俱增,公主如果陷入此地,父王会更加肆无忌惮策动谋逆之事。”
任长乐低下头,耐心琢磨起来,萧齐是平南王的世子,可是王妃不得宠,随着萧战在军中的威望渐盛,他的地位愈发是岌岌可危,他如果要放走自己,那么他想的也许是大义灭亲,来日梁军扫荡平南王府另立新的郡王,他便当仁不让了,而且王位反而更牢固一些。
其实萧齐与自己也不是没有共同利益的。任长乐道:“平南府守备森严,你以为我一个人逃得了么?”
“我可以送公主出府,但城里头到处是戒备军,公主可以自己小心行事,相信皇上和太子不会真忍心见死不救。”
一想到长安的父亲和弟弟,任长乐咬唇道:“人说太子风流愚顽,我看未必,说萧战的,自然更是笑话,本宫以前是不察,你弟弟的人品你自己也知道,如果本宫出去,第二次落入他的手里,决计不再苟活,也不会牵连于你,这点你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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