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舅是远近闻名的儒生,年轻时便很有学问,名扬瀚城,慕名而来的人不知凡几,盛迟暮也想到那个少年是来拜访舅舅的,她脚力慢了一步,推开舅舅的竹舍时,他们相谈欢洽,茶墨香迤逦温然,舅舅见了她,却还冲那少年笑道:“你这小朋友有点意思,怎么知道这龙心草一旦加了盐味道就跟屎尿无异?”
任胥低着脸摇头大笑。
盛迟暮却微愣,她每年用龙心草熬药给父亲大人喝,都是加了盐的,怎么——
舅舅这时才见了她,淡淡道:“哦,又来摘草的?后院子里有,要多少采多少。”
他说话的口吻全然不似同任胥说话时,但盛迟暮也知道他并不是讨厌自己,而是单纯不喜欢她父侯,年轻时便看不上定远侯,最后却不得不将嫡亲的妹妹嫁给他,舅舅心里堵着气,这么多年不肯回瀚城。
盛迟暮也没说什么,采了药草,便与轻红慢悠悠地下山。
正好瞅见那少年在山腰上隔着花篱往里头张望,他身后立着两个黑衣侍卫,见少年探头探脑的,盛迟暮蹙眉喝道:“这是我舅舅养的白石花,是他最宝贝的花种。”
“是么?”少年咧嘴笑起来,像一朵葵,“可是你舅舅刚刚说,要把这些都送给我啊。”
“不可能。”
“小姑娘家家,啧啧,不禁逗。”任胥摇头。
两个人结伴下山,他同她说起来,“其实你舅舅那个人特别小气,我不过是要一味龙心草回去治病,他偏不让,恨不得乱棍将我打下山去。”
盛迟暮却不解,“可是你们方才明明……”
谈得很融洽啊。
任胥笑道:“你舅舅是见你来了,你不是每回来都卷走他一大片龙心草么,他故意说那话逗你的,他小气得很,你要不来,我方才真想把他的花都顺走了。”
“你这人。”盛迟暮觉得他这么副性子亦正亦邪,她与轻红两人在外边,还是少搭理陌生男人,下了山,她们便要坐船回去。
任胥却跟了上来,对那艄公说,“回瀚城,我同这位女郎一路,付你双倍的价钱。”
“为什么?”盛迟暮不解他为什么跟上来。
任胥不答话,心里只想着,你这么美,话还说够别想走。
他自幼懒散,性格又花,遇到漂亮的姑娘总忍不住搭讪几句,何况盛迟暮这种容色的,肌如白雪,清润似梨花,倒是位不折不扣的冷美人,他挺有兴致的,一路上都在与她搭话。
他天南地北地聊着,盛迟暮没出过远门,对他说的那些奇事还觉得有几分惊奇,比如东海上的仙山,江南的风情,都有兴味,刚开始还和他保持距离,坐得极远,后来不自觉便靠得任胥近了一些,任胥的嘴角勾了起来,远远地瞅见跟在岸上跑的阿三阿四,想自己随美人行船,心情大好。
任胥扭头道:“瀚城城门闭得早,姑娘你回不去了罢。”
盛迟暮微惊,扭头找轻红,轻红跟在身后侍坐,不由脸色为难,低低点头。盛迟暮的心弦轰地便断了,她从腰间要去摸自己的通关令牌,找了许久,才拿出来,却被任胥抢了去,她“啊”一声,跟着那令牌就被扔到了水里。
盛迟暮愠怒道:“你做什么?”
说罢便要跳河,任胥吓了一跳,没想到这小姑娘这么拼,他忙拦住盛迟暮的腰肢,“哥哥逗你的,别别、别跳。”
他错手一拦,两个人忽然贴得极近,任胥虽然表面花,但也是第一次这么近得碰到一个女孩子,她柔软的胸脯被裹胸勾勒出姣好的形状,一伸手,就像抱了一朵白木兰在手心里,清雅温香,动人心魄似的,任胥忽然脸颊火烫,少年人的羞窘和无措一时间全冒了出来。
盛迟暮微微咬出嘴唇,没想到被一个初次见面的登徒子轻薄了,饶是她性子柔和,也忍不住一巴掌打得他的眼冒金星,任胥忙捧出令牌,“那个,你的……我没扔……”
他不过是扔了一块石头,就以假乱真了。
盛迟暮奇怪,这人竟然戏弄她,但也看着不像什么坏人。可她的心跳得那么快,饶是再清冷,也被他打搅了那一泓心湖,涟漪荡漾。
取了令牌,只听任胥道:“今天是我生辰,你可以陪我一晚么?”
他素来听说北边瀚城名俗开化,男女在外过夜野合都不会有人说什么闲话,也不知道怎么了,恶从胆边生,竟然贪婪地提出这么一个要求。
盛迟暮将令牌收好,想到家中今日无人,母亲随着父亲住在军营里了,两位哥哥又常年不在家,出门急了,忘了带那块金令,这块令牌只是普通小民都有的一个通关令,城门已经关了,这么一块令牌估计使不动他们……她给自己找了很多理由,很久之后,她才知道,她那时候,就对他有点心动了。
她甚至有些痴迷,对他说的那些各地风情,对他眼中飞扬的神采,有些痴迷。
下了船,他们便在岸上小憩,轻红在身后劝:“县主,咱们要回去了啊。”
任胥耳朵灵,懒洋洋地道:“原来你是盛迟暮。”
定远侯家的女公子,名气很大么,他母后之前在他耳根子边提过,还问他有没有兴致娶她为太子妃,当时任胥想着瀚城穷山恶水,长得出什么好看的姑娘,这事一口便给回绝了。
没想到,竟然这么水灵,他忍不住又偷看了一眼,盛迟暮宛如长明明月堆在白梅之上,烟光淡笼,寒霜为骨,冰魄为魂,眉如新柳含翠,眼如碧海生波,说是大美人都算委屈她了。明明,就是个仙女啊。
盛迟暮微微偏头,此时阿三阿四已经烧起了火,她一张玉白的脸映着火光,泛着淡淡的蜜色,她问:“那你又是谁?”
“我姓马,”任胥眼珠子一转,清咳一声,“我唤银修。”
“银修?”
“嗯。”她声音柔软,像一只猫爪子似的,挠着挠着,他就心痒难耐了。任胥混了二十年,那时候他想,这仙女真好看,也不知道谁有这个福气将来娶了她,那一定是祖上积德,坟头长了桃花树了。
第46章
正好阿三阿四随身带着一口铁锅, 火烧好了,两兄弟将锅炉架在火上烧水,盛迟暮看着他们熟练地从包袱里取出了一带晒好的干面条, 还有晒干的胡萝卜、大红袍、白菜, 盛迟暮挑拣好的,煮了一锅含料丰盛的长寿面。
野外环境简陋, 阿四三四带的作料也不多,但他们都不约而同地觉得, 他们沾了太子爷的光, 这是他们吃过的最好吃的面条。
任胥笑吟吟偏头看她, “你这个女郎真有意思,盛家县主竟然还会下面?”
盛迟暮微微脸热,她不会告诉他, 这是她第一次下厨。
她也不知道味道如何,总之最后那一锅面条都被三个男人狼吞虎咽弄完了,盛迟暮只喝了一口热汤,确实还不错, 连轻红都暗自夸赞县主天赋异禀。
任胥道:“不得了,你和你夫君将来都是有福之人。”
盛迟暮不说什么话了。
那晚上,男人们睡得沉, 鼾声大作,少女的心事却像反弹的琵琶,铮铮如佩环,凌乱而纷杂, 她也不知道自己想着什么,直至侯府的人沿着山路走来,盛迟暮远远瞧见一队火把,对轻红道:“家里人来寻了,咱们走吧。”
“嗯。”
盛迟暮同轻红一道回了家。
翌日任胥醒过来,只剩下烧干净的一堆灰烬,那道倩影却没了,心中不无失望。在山中逡巡了一程,坐着小船沿着清江划行,两岸山花欲燃,绝壁孤巉,上干云霄。与长安不同,这里的风多了分凌厉,连雁声都雄浑更有气魄。
任胥看了两眼的景色,直至捕捉到眼前垂花拱桥上,她荷绿当风的衣裳,目光停滞了,少女鬓发翠云扰扰,眉黛纤长,轻抿着嘴唇,仿佛久等多时,看到他,眼底还噙着一缕笑。
任胥忽地心念一动,让人靠岸,他扔下阿三阿四一个人上桥,蹙眉道:“今日就你一个人?胡闹,不危险么?”
盛迟暮沉吟道:“其实,更危险的是你罢,独身前往瀚城,这里不比长安,看不惯你的人很多,家中长辈都不在,现在的盛家是我做主,要是你被抓起来被人打了,又是我的过错。”
任胥扭过头,有些不可思议,“你知道我是谁了?”
盛迟暮微笑起来,低着头露出一丝小女儿态,“殿下说的时候我便猜到了,你字银修对不对?”
要是那时候任胥肚子里的花花肠子同他表现得一样多,那么他就不会猜不出来盛迟暮说这些话的神态,蕴含着她怎样的心意。她将发丝拨到耳后,露出雪白生光的一截延颈秀项,耳尖沁着粉,眼波流转,手指轻轻扶着围栏。
桥上有人来往,山间人不多,只有砍樵的打猎的农夫,荷锄而归。
他们多瞧了这俊气非凡的公子一眼,又多瞧了温婉清冷的美人一眼,心道这就是别人家郎才女貌的爱情。
任胥动了动唇,他撑着围栏坐了上来,背靠着一条长河,盛迟暮惊讶,怕他跌下去,他扶住她的手臂,才坐好,半是玩笑半是正经地说道:“你要是嫌我给你惹了麻烦,我今天就走。”
“你……”没看出来他竟然是根木头,可惜盛迟暮自幼便不怎么会表达感情,她没办法强迫自己挽留一个才见过一面的男人,尽管她也觉得自己似乎是动了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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