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令娴心中不快, 意有所指地朝苏护看了眼。
苏护立时皱紧了眉头,指着苏令蛮道:“阿蛮且住!莫走!”一边又问那方脸的婆子:“杨郎君?哪个杨郎君?”他只知道一个杨郎君, 气度轩昂, 举手投足俱是大家气派,是大梁朝真正的权贵,翻手便将整个定州搅得天翻地覆,偏旁人还奈他不得。
“自然是岫云杨郎,杨廷郎君。”苏令蛮拍了拍怀中盒子, 眼尖地发现阿爹眼里藏得极深的一点耻笑:“怎么?阿爹不信?”
大概是心如死灰,即便如此, 她发觉心底也不是一点都没有酸涩感的。
“你觉得阿爹能信?”
苏护嗤笑道,他素来瞧这个二女儿不起,认为她便是那扶不起的烂泥, 如今虽瞧得顺眼了些——也不过是坨好看了的烂泥。
烂泥如何能与天上的云彩有交集?
“阿爹,若是此时换了大姐姐,你可会信?”苏令蛮自嘲地问了句,苏护眼神一动,正要说她与娴儿不同,却被苏令蛮快语打断了:“阿爹不说,阿蛮也清楚, 在你心里,从来是没有我们娘俩的。昨日歇在阿娘那,可是又用这副好皮囊骗得了好些银钱?”
这卖身一次,可是比小倌馆的头牌强多了。
苏令蛮冷冷地想,发觉当人真要恶毒起来,也不如何难。
吴氏嗔怪地瞥了苏令蛮一眼:“阿蛮,怎么与阿爹说话的?”
苏护脸色铁青,文人的斯文气全数化作了肚里的滔滔怒火,指着她道:“苏令蛮!好,好,你好得很!我苏护再留不得你,待宴毕,我便去请平伯开宗祠,除了你这不孝女的籍!”
除籍之事,在人力算稀缺资源之事,简直是骇人听闻。非五毒俱全、德行有瑕之人,宗族不会轻易除人出族。
“老爷!你这又说得哪里话?!”吴氏又惊又怒,扶着郑妈妈的手差点没委下去,苏令娴安安静静地站着,眼中飞速地划过一抹情绪,快得让人看不真切。
苏令蛮本来严肃的一张脸,骤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阿爹,你莫忘了,平阿翁从来站阿蛮这边的。您上回那宠妾灭妻之事,还没翻篇呢。”
“目无尊长,徒生一张利嘴何用!”苏护气了个仰倒,扯开吴氏攀来的双手,连朝食都未飨,便头也没回地出了正院,再顾不得问一问这岫云杨郎送礼的真实性。
“阿蛮!你阿爹好不容易来一趟,你何必总气着他!”吴氏幽怨地看了她一眼。
苏令蛮嘴角扯了扯,皮笑肉不笑地想道:
阿娘的脑回沟里大概灌满了香江的水,流也流不尽。做女人做到这份上,花钱买丈夫嫖,那还不如拿着钱袋子去妓院里嫖娼来得畅快,起码银货两讫,还不用看人脸色,想赏谁就赏谁。
“阿娘,这痴情人的戏码演长了,别人也就不爱看了。”
吴氏听得心中发憷,却又不愿与这唯一的女儿计较,垂下了脑袋,顿时显得有些楚楚可怜。
苏令娴却几步上前,一把抱住了吴氏的胳膊,柔声道:“阿蛮,母亲如此看重于你,你又何必如此冷言冷语伤她的心?”她心底看不上吴氏软弱,却又可怜她痴情,想起曾经看过的诸多虐恋情深戏码,目光不由放柔了些。
孰料吴氏心里有疙瘩,不大领情,微微侧开了身子,躲开她这一抱,赧然道:“阿蛮纵然心直口快,可总是为了我好的。”
苏令蛮被她这一躲,心底畅快了些,冷脸微微放软了些。吴氏红着眼眶小心翼翼地觑了她一眼,心底不由自主地舒了口气,也不知怎的,近来她这女儿威势渐隆,冷起脸来连她这阿娘都看得心里无端端地发慌。
见之前方脸的婆子等候一旁还未下去,便问:“你还有何事?”
方脸婆子微不可查地看了苏令蛮一眼,低下头去:“杨郎君说了,等二娘子一句准话。”
苏令蛮奇了:“什么话?”
婆子指了指那四四方方的木盒:“郎君也说了,二娘子一看便知。”
这是要她开盒了。
苏令蛮看着苏令娴在旁攀攀缠缠的目光,心底的一丝毛躁跟蹿了火似的,直往喉咙口钻,柔糯的嗓子夹在了一丝烟火气:“大姐姐,非礼勿视的道理,可还懂得?”
心底那一丝奇特的连她自己也不甚明了的心思,苏令蛮是连这木盒子的边角料都不愿意给苏令娴瞅去一眼的,更别说开盒看了。她从来霸道得厉害。
苏令娴自然是不懂,无辜地眨了眨眼睛,红唇亮得扎眼:“莫非二妹妹有那私相授受之事,不能与大姐姐一观?”
前日的脏水重新泼回了苏令蛮身上。
苏令蛮诧异地斜了她一眼,她心底对这私相授受的罪名只觉得是不痛不痒,吴氏却不能坐视旁人来污蔑好女儿的清白,难得冷下脸道:“娴儿,阿蛮年纪小不懂事,难道你也年纪小不懂事?杨郎君既然敢大庭广众之下送来,那便是过了明路的,阿蛮,你开盒看一看吧。”
开盒……看一看吧?
苏令蛮紧了紧手中盒子,见苏令娴踮着脚尖就差没扑到自己怀里,心中不悦,一个侧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木盒子一开一关,手里便拈了张信笺出来。
苏令娴还未看清盒内东西,便只见二妹妹手中展着一张信笺在看,鼻端萦绕的淡淡檀香味便与那杨郎君身上如出一辙,让人魂牵梦萦。她晃了晃神,又问:“杨郎君写了什么?”
苏令蛮看着手中信笺,不大明白这杨郎君葫芦里卖了什么药,一行字银钩铁画,跃然纸上: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来否?”
这是问她是否参加春日宴了。
苏令蛮心跳如鼓,不受控制地想起那后半阙词,纵使她不耐烦词曲,却也能明明白白地知道——这是一首小娘子大胆求爱的阙词。杨郎君是随手拈了这两句,亦或是有其他心思?关心她去不去春日宴,还特地差人来问,又是为何?
少女情怀总是诗。
当你留意到那人时,纵春风夏日、秋霜冬雪,四时三餐,皆不同寻常,何况杨廷这般举措,对苏令蛮这等丫头片子,更是迎头一击。她昏昏沉沉地想着,只觉得一颗心像在被泡在热水里蒸,又软又甜,还带着点说不出道不明的羞意,雪白的皮肤下,一层馥粉透了出来。
杨廷请她去,定州城小娘子里,那是独一份的。
苏令娴见她春风得意,心底跟打翻了醋缸似的又酸又涩,但出离寻常的自信让她瞬间又站了起来,高昂着头心道:她来这世道走一遭,从来不是来看旁人春风得意的,既有这际遇,合该有一番成就,前期不受些磋磨,又哪里有守得云开的那一日?
“二妹妹,杨郎君说了什么?”
苏令蛮没搭理她,直接朝方脸婆子道:“丁妈妈,你去与那送信的人说,我去。”
绿萝在旁忍不住哀叹了一声,她自是看到信笺上那一行字了,作孽啊。打定主意一会好好劝劝二娘子,免得一头扎进了冰潭里被冻死,还不如尽早撤出,脱离苦海——反正就杨郎君那鼻孔朝天的尿性,凡夫俗子皆不在其眼里。
丁妈妈领命而去,苏令娴敏锐地抓“我去”两字,问:“你改主意了?要去春日宴?”
“对,怎么,姐姐不同意?”
苏令娴面上神情相当精彩,吴氏却是喜出望外,一叠声地吩咐将连婶子叫来,给阿蛮重新梳妆换衣,郑妈妈上前提醒她:“夫人,宴行还早,朝食已呈到了东侧间,不如先去进些米水,好歹垫垫饥?”
苏令蛮早就饥肠辘辘,忙点头赞成。
朝食便在苏令娴一人食不知味,苏令蛮和吴氏吃得津津有味的氛围里结束了。苏令蛮不愿当着苏令娴面打扮,便干脆托词回房一趟,抱着木盒子带着连婶子步履匆匆地往揽月居赶,雀跃的好心情却在看到院中老神在在的苏覃时打了折扣。
一身湖蓝色元宝领长袍衬得苏覃更是唇红齿白,无害又乖巧。他显然站了有一会了,见是她嘴角便一翘:
“二姐姐,早啊。”
“你来此作甚?”
苏覃啪地一声打开了折扇,轻摇几下才道:“听说你揽月居昨日不大太平?论理此事我本不该过问,不过……听说二姐姐将我身边得力的小厮也给一并发卖了,于情于理也得来过问一声,您说是吧?”
苏令蛮狐疑地瞥了他一眼:“若宁素来不得你心,如何就成了你身边得力的小厮了?” 还未待苏覃言语,又接着道:“个中缘由三弟弟不需知道那么清楚,对你没甚好处,若身边少了人觉得不适的话,再让牙婆子来给你挑一个便罢。”
说着便想带着人绕过苏覃回房,却被苏覃一把扯住了领子:“二姐姐,巧心呢?”
“花妈妈呢?”
“邓婆子呢?”
“花家的与他儿子呢?”
苏令蛮佩服苏覃对苏府的掌控力,在吴氏和苏护这两个真正的主人未曾发觉一星半点之时,苏覃便已迅速而准确地掌握了情报。她甚至毫不怀疑,苏覃能凭借这一点蛛丝马迹,探得事实真相——虽说这拔钉子的行为,苏令蛮本也没打算避着旁人。
天边一轮红日慢悠悠地爬出了地平线,奋力网上一跃,升上了高空,给大地洒下温暖的轻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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