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蛮后 (白日上楼)


  “陆郎君,有此物在,还不信么?”
  陆雪衣交换双腿,眼波横扫处,是春意含波,脉脉含情,嘴里的话却是老辣:“大司卫身死,你主公好大的本事,可否透露一二?”
  这是要保证来了。
  也是,谁能将脑袋扛着去做那不知根不知底的买卖呢。
  苏令蛮不动声色地朝莫旌瞥了一眼,见莫旌微微点头,才坦言道:“太守府的赏梅宴,郎君肯定知道了。”
  “自然。”陆雪衣点头,他身靠钟辛谅,消息要比寻常定州百姓更灵通些,他甚至知道大司卫去那,是为了撮合女儿与一个京畿贵人。
  京畿贵人?
  陆雪衣突然想到什么,猛地抬起了头,一双桃花眼瞪得老大:“你是说那贵人杀……了……”
  苏令蛮的表情肯定了这一点。
  他猛地靠向椅背,长出一口气,京畿贵人,姓杨……陆雪衣怔怔地看着头顶,蜘蛛在房梁斑驳的一角来来回回,织起了蛛网。
  眼见他又不答话,苏令蛮又道:“郎君当年既能在花家班立得草头,唱出【望江都】这等惊艳之作,必是个疏朗开阔的君子,缘何如今如此瞻前又顾后?世上之人但凡要成点事,哪个不是千难万难?如今机会就在眼前,郎君难道还要白白放过?些许风险都不肯担,郎君之恨怕是永不得报,还要——”
  “还要什么?”陆雪衣眼帘微阖,似是一滩死水,但苏令蛮从他交握的双手里能看到水下微澜。
  “还要拖累钟将军。”
  “钟将军忠义,可独孤勇不同,他素来刚愎自用,又嫉贤妒能,当年钟将军得了大司卫青睐,他便能时常寻钟将军晦气。钟将军大度,不与他计较,又有大司卫压着,独孤勇无法,便把气撒到了郎君头上,毁了郎君前程,郎君不恨?”
  陆雪衣龇了龇牙,无法从齿缝间透出一丝不恨,耳边又是那噩梦般的一阵清脆的骨裂声——卡啦啦。
  他怎么可能不恨。
  每一次阴雨天气,从骨头缝里钻出来的疼痛,每一回雌伏于人之下的屈辱,每一次旁人对跛子的痛惜……
  苏令蛮眼见这陆郎君双唇紧抿,唇色如血,便知道火候差不多了,只需再加一把火:
  “如今大司卫已死,这大好良机,郎君莫非还想学那出世的佛陀,不管不问?一旦独孤勇掌得先机上了台,你那老相好钟将军岂还能讨得了好?你那断腿之仇,如何还能报得了?”
  莫旌冷眼旁观,只见原还八分不动的陆雪衣蓦地站了起来,一双眼鼓突突得发狠,那股子万事莫理的仙气去了大半:
  “好!苏二娘子,陆雪衣必劝我那冤家斩杀了那独孤贼子!”独家家主令牌已然易手,独孤信或死或囚,左不过这两个可能,至于是与虎谋皮,还是旁的什么,他也顾不得了。
  苏令蛮注意到了他“冤家”两字的百转千回,嘴角忍不住翘了起来。
  莫旌杵在一旁,将自己站成了一座沉默的灯架。偏这灯架劳人惦记,苏令蛮拽了拽他袖子,压低声道:“嗳?你那主公可有旁的交代?”
  “主公说,苏二姑娘机灵,便宜行事。我等只需从旁辅助。”
  嘿,心可真大。苏令蛮忍不住龇了龇牙,眼见陆雪衣披蓑衣带斗笠,一双跛足颠得飞快往外跑,也忙不迭跟了上去,娇声唤道:
  “陆郎君带我一起!”
  陆雪衣这才顿足,将她上下扫过,摇头道:“不成,你这装扮可去不了军营。”
  八幅罗裙虽打得精湿,好料子还是好料子,一看便是娇养的小娘子——何况军营里连只母蚊子都飞不进去。
  苏令蛮皱紧了眉头,一把揪住了陆雪衣蓑衣后摆牢牢控着:“郎君,我必须去。”
  她这话说得极为郑重,陆雪衣这才觉出这伶牙俐齿的小娘子嘴里的另一重意思来——
  不论如何,在他得知了独孤信身死的消息后,他们怎么样也不会让他一个人呆着的。苏令蛮执意跟着,是监视,亦是督促。
  陆雪衣垂手想了想,回身朝远处吼了一声:“阿丑,将你那衣服拿一身来。”刚刚还四野无人的院子里,蓦地钻出一个人来,少年身量,一身灰不溜秋,半面烫伤,果然是……阿丑。
  阿丑朝陆雪衣点了点头,不一会便捧着一身男人的袍子走了出来,脏兮兮灰扑扑还起了毛边:“二老爷,就这身新些了。”
  “苏二娘子,我这屋里只有阿丑身量差不多,下人衣服粗劣,只能劳您多担待着些了。”
  苏令蛮知道陆雪衣是要看自己笑话,眼珠子一转,人已经接过衣袍找了间无人的厢房穿将起来。
  莫旌眼观鼻鼻观心,杵在院中,淋着雨陪陆雪衣等人,绿萝从暗处现了身,拉着莫旌行到不远处,轻声道:“苏二娘子要去军营,你为何不阻止?我不信主公没安排人监视。”
  莫旌不以为然:“主公说了,让苏二娘子便宜行事,我等只需负责将走歪了的事导正,如今苏二娘子事儿办得挺好,我们不好出面。”
  绿萝心里不由“呸”了一声,去军营外跟着陆雪衣,若让那喜怒不定的钟辛谅一刀斩了怎么办?也不知那傻姑娘怎就一根筋轴到底,非要跟着去军营将事办妥了才算。
  “卯一,看在同僚一场,我便奉劝你一句话。”莫旌看出点不对,警告她:“主公的性子你是知道的,那些贰了心的,下场可都不大好。”
  绿萝连个表情都欠奉,身子往后一转,人已经消失在了原处。
  苏令蛮走出了房间,站在廊上,廊外雨声潺潺,她绾了个单髻,一身灰扑扑的卷边衣裳,胸绑得平溜,垂着脑袋,若不细看,还当真是个有点胖的小子,只露出的一截脖子和手白得过了分:“怎么样?”
  陆雪衣看着她那瓷白的脸,和那双像浸了水的黑眼仁,叹了口气——
  还真是不能细看。
  这回有蓑衣斗笠了,全数披上,看上去除了身量小些,倒也是个粗野小子,几人骑上马趁着城门未关,直接出了南城门。
  大雨倾盆之势丝毫未弱,去往城南的路一片空旷,三三两两的马蹄印被雨一冲,也迅速消了踪影。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苏令蛮看着近在咫尺的军营,牵着马缰跟着陆雪衣安安静静地跟到了东营的一个角落,眼前是一处泥石垒的高墙,三丈高,墙面滑溜溜毫无着落点,除非有传说中飞檐走壁的功夫,靠两条腿是爬不上的。
  陆雪衣两指屈就,打起了三长一短的呼哨。
  接连几次,墙里便飞出了一道长缰绳。
 

第45章 螳螂捕蝉
  杨廷维持着同样的姿势, 在梁上呆了有一个多时辰。外边黑沉沉的夜压了下来, 独孤勇的军帐点起了牛皮灯,幽暗的光恰恰罩在了帐前的一张长几上。
  一壮一瘦两位大汉围着长几你来我往地喝酒,看得出颇有些交情。
  粗壮些的有一双浓眉, 一挑便显得有些凶恶:“我说老弟啊, 这整个军营里, 也就你最得我心, 我阿爹非得抬举那不知打哪来的狗杂种来打压我, 他亲生的还我亲生的?”
  “哎哟,自然您是亲生的, 您亲生的!”
  崔笃行殷勤地为独孤勇又斟了杯酒,他属独孤信中军帐下的一员大将, 若独孤信不在, 这中军帐便是他全权代领,但这人素来懦弱,又好个溜须拍马, 独孤勇当他是个垃圾桶, 钟辛谅干脆就当他是个垃圾了。
  “那姓钟的算个什么东西,我呸!”独孤勇啐了一口,看得出喝得高了:“等, 等哪天爷爷我非得收拾了他去!”
  独孤勇这车轱辘话自喝酒那一刻起,便已经倒腾来倒腾去地不知倒腾了多少回,换了旁人早就不耐烦,偏这崔笃行脾气好, 只一个声地应承,马屁拍得独孤勇是浑身舒坦。
  杨廷收回视线,身旁趴着的暗卫无声无息地递来一个蜡丸,他看了眼军帐,独孤勇喝得酩酊,暂时不会有什么纰漏,示意暗卫继续守着,双脚一个倒挂金钩,勾着房檐一个挺身便转了出去,完全没惊动账前两旁的守卫。
  捏开蜡丸,身旁的甲一压低了声道:“苏二娘子成功地说服了陆雪衣,还跟着陆雪衣进了西营。”
  杨廷似没听着,一目十行地将蜡丸中的纸条看完,才慢吞吞“哦”了一声,问:“她自个儿提的?”
  甲一飞快地瞥了他一眼:“是,苏二娘子自己跟着去,说要将这事办得妥妥帖帖不出一丝纰漏。”
  “来了多久?”杨廷从鼻子里轻轻哼出了一声蠢。
  “约莫有一盏茶功夫。”甲一深深地垂下脑袋:“可要加派人手去守着?”
  “不必。”一双深邃的眼,比夜空上水洗过的星辰更迷人。大雨不再势如瓢泼,渐渐停了下来,一轮弯月静悄悄地探出了头。
  杨廷脑中晃出了苏令蛮那张圆扑扑犹如银盘的脸蛋,轻描淡写地想着:一切还看她自个儿造化,若成,就送她一份大礼;不成,那也只能怪她命不好,殷勤错了地方。
  “你在此等候,若人来,给个暗号。”杨廷朝西营方向看了眼,万家灯火影影幢幢,将黑夜暗藏的杀机点缀得柔和而婉转。
  足间一点,人已轻飘飘地上了屋檐,无声无息地入了军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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