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蛮后 (白日上楼)


  那人拢了拢蓑衣,兴致来时张口便唱起一曲荒腔走板来,声音似哭似啼,混在雨中传出老远。
  冒老二在兵马司营地是出了名的兵油子。难得大司卫不在营地,他便与新来的钱来来换了班,换了新衣出门喝花酒,没料到还未到西市便遇上了一场大雨,只得自认晦气地骑着马往营地赶。
  钱来来替他守门,正巧接着他,便乖顺地递了块巾帕子去让他擦擦脸上雨水,还未及冒老二擦干净,不远处便传来一阵重重的马嘶长鸣之声。
  “莫不是大司卫回来了?”
  钱来来的困惑在脸上还未散去,眼前便出现了十数纵列的彪悍战马,个个蓑衣斗篷,马蹄矫健。为首之人面目看不清,却绝不是晨间出门的独孤大司卫。
  “尔等何来?”
  钱来来经验不足,冒老二觉出不对,这帮子人个个都是万里挑一的好手,此时趁雨奔袭,怎么看都来者不善。他下意识便往军屯后退了半步,将栅栏上的号角擒在了手里,打算情况一不对,便奏响号角,跑了再说。
  杨廷似有若无地瞥了他一眼,伸手一挥,一骑蓑衣便上前,从胸口掏出一块倒三角的铁疙瘩从栅栏缝隙中递了过去。
  钱来来不假思索接过,冒老二定睛一看,居然是独孤大司卫从不离身的信物,半片虎符峥嵘着从铁疙瘩挣出头角。
  “这……”
  “我家郎君为大梁宰辅大郎杨廷,与大司卫一见如故,只大司卫在太守府喝了个酩酊,今日怕是回不来,便嘱咐我家郎君亲跑一趟,有些边防事宜要嘱咐你家郎君。”
  冒老二还是觉得不大对,大司卫这人疑心病重得很,去年他身边跟了许多年的贴身侍卫不过趁他酒醉扶了扶剑,也被当即斩了头颅,何况这一至关重要的虎符?
  可他是个兵油子,素来喜欢和稀泥,便品出点不对也不愿深究,只点头哈腰道:“这位壮士,我冒老二不过是个守大门的,可做不了主,若郎君执意,不如等我禀明了我家郎君——”
  话未及说完,喉间蓦地传来一阵剧痛,一簇血喷溅了出来,他无力地抚了抚喉咙,嘿,嚯了道口子。
  冒老二愣愣地看着一向憨实的钱来来露出一抹笑,即便到了这个时候,他那张脸依然让人起不了花心思,忠厚得很。
  “对不住了,冒老二。”谁让你早不回,晚不回,偏偏这个时辰回。
  钱来来顺手一卷,手中透明的细线便收入了袖中,手一扯拉闸,大门洞开,一众精卫便轻易地控马入了门。
  冒老二躺在满地的雨水里,尤瞪着一双圆鼓鼓的眼睛怔愣看天,他怎么也想不到——他滑溜一世,怎突然就死了呢?
  钱来来毕恭毕敬地垂下脑袋:“主公,守门的几位已悉数被我灌醉。”
  “很好。”杨廷赞了声,“丁三,此事毕,便升一等,为乙。”
  钱来来蓦地跪下去:“多谢主公。”
  冒老二尸身被拖到隐蔽处,大门重新落闸,数百精卫如泥入海,迅速便消失在了门后,连同数百兵马亦一同牵到了旁处。
  “逆天行之,天亦诛之。”
  杨廷抬头望天,大雨瓢泼而下,黑云压城,百米外便无法视物,他带来的一百一十位精卫全数隐入各营,如今便——只欠东风。
  定州兵马司分东西两营,东营归独孤勇,西营归钟辛谅,中营由独孤信亲自统辖,如今独孤信已死,中营群龙无首,独孤勇勇武有余而智计不足,只要钟辛谅乱了阵脚——
  那独孤勇一人,也无法可想。
  杨廷解下蓑衣斗笠,换上东营兵卫之衣,一个鹞子翻身,人已经上了东营房梁,脚如踏云,迅速往东营中军帐而去。
  这边厢杨廷混入兵马司行诡兵,那边厢苏令蛮已经登堂入了室。
  陆雪衣实在是个极其貌美的郎君,一双桃花眼艳丽过了分,眼尾一挑,便是秋波暗送,直挑人魂。可他坐姿端正,脊梁笔挺,又着实不似那孟浪之人。
  “小娘子寻我这晦气之人作甚?”
  陆雪衣自顾自饮茶而乐,完全无视苏令蛮这副满身湿冷的狼狈样,连客气都未曾客气一句。
  “来前便听说,陆郎君是个真性情之人,果然分毫不差。”
  苏令蛮抚掌而笑,出门前穿的八幅罗裙此时被雨一淋,将将贴在身上,湿冷湿冷的,可她仿佛半点感觉不到,面上的笑极为真诚灿然。
  陆雪衣这人在台上做惯了戏,在台下便不大愿继续端着张面具:“想来我一个唱戏的还劳烦不了小娘子,可是来寻我那相好的?”
  “若你来寻他,我是不管的。”
  这油泼辣子上来就怼的风格,苏令蛮觉得分外熟悉,她摇摇头道:“陆郎君快人快语,我也就不绕弯子了。”
  “其实,我此次来,是为你解决一道难题。”
  陆雪衣敲桌的手一抖,稀奇的“哦”了一声,“难题?”挑眉而来,便是媚骨风情。苏令蛮吃不消地拍拍胸口:“陆郎君,您可悠着点,我还小,经不起挑。”
  陆雪衣一怔,还头一回见有身份的小娘子这般直白:“敢问小娘子是哪家的贵女?”
  “贵女不敢当,我乃从司簿二女,苏令蛮,郎君叫我阿蛮亦可。”
  苏令蛮没有那起子门第观念,本是为了任务而来,现下觉得陆雪衣某些方面颇对脾胃,便放松了心态。
  这人假真诚还是真真诚,陆雪衣这见惯了各色人等的,是分得是清清的,见苏令蛮如此,那十分的防备心理便松了点,成了九分,重新斟了杯茶一饮而尽:
  “难题?”
  “我陆雪衣这辈子风风雨雨都过来了,哪还有什么难题?”
  苏令蛮目光一转,落到这宽敞的庭院,屋子内部建设与外头相同,老旧朴素,实在不衬这么个丽色红尘:“陆郎君既与钟将军两情相悦,忠将军又为何陋屋藏娇于此?”
  陆雪衣一哂:“断袖分桃,龙阳之好,哪个世家子不是藏着掖着,有片瓦遮头,有寸土落脚,陆某便知足了。”
  “陆郎君当真知足?再无恨憾?”
  苏令蛮视线落到陆雪衣左腿上,因习武耳力要比寻常人强一些,她刚刚便发觉,陆雪衣左脚的足音要比右脚重些,虽极力掩饰,但左脚内里的一点垫高的梆子还是会有道印子——
  实质上,陆雪衣是个跛子。
  苏令蛮想起曾经听过的一桩韵事,当年陆郎青衣一曲【望江都】惊为天人,假以时日未尝不可登东望三楼,脱名旦之伍,成一方大家,可惜……
  “陆郎君就不想报仇?”
  “报仇?”陆雪衣心灰意冷:“小娘子说笑了。”


第44章 螳螂捕蝉
  陆雪衣自然是不会对着一个新上门的小娘子掏心掏肺。
  “小娘子闲得慌, 不如回家绣绣花,扑扑蝶。”一双漂亮的桃花眼里,依稀透着看心灰意冷的倦淡:“前尘过往, 陆某已不在乎。”
  花厅里唯独门帘子的珠串还有点精致的意思。
  苏令蛮手指无意识地捋着湿漉漉的头发,眼睫规规矩矩地垂着, 心思却还在定州曾经的只言片语里打转。过去那些传闻大多当不了真, 可有几桩却是确定了的。
  陆雪衣当年够红, 也够傲。
  【望江都】不好练。
  他有过野心——但他腿折了, 还是被独孤勇使人打的。
  苏令蛮歪着脑袋淘气地笑眯了眼, 竖起一指指着头顶:“若我告诉郎君,这定州的天……塌了呢?”
  陆雪衣眼皮子动了动:天……塌了?
  定州人都知道, 这定州的天可不是那高居庙堂的圣人, 亦不是权倾朝野的杨宰辅, 而是那镇守定州十来年的独孤大司卫。
  有门儿。
  苏令蛮指尖松了松, 鼓动道:“阿蛮一直觉得, 人生在世,若能快意时不快意,还有甚乐趣?”
  ——能快意时不快意?
  陆雪衣错愕地抬起头, 眼前悠哉而坐的小娘子, 明明形容狼狈, 浑身被大雨淋得精湿, 可一双大眼仍如水洗过一般明澈,几乎一眼看得到底。
  他这半辈子从底层摸爬滚打着过来,什么人没见过?可这样的一双眼, 也只曾在万事不懂白纸一张的懵懂婴孩身上见过。
  这是一个难得干净的人——
  若不是心计太深的话。
  “你是说,独孤信……没了?”陆雪衣演过旦角,唱过大戏,可此时也无法掩住面上的波动。他半信半疑,面上便带了点意思出来:
  “小娘子还年轻,恐怕不晓得祸从口出的道理。”
  苏令蛮一哂,要叫一个老江湖相信她,那么少不得要拿出些证据来,至于旁的那些复杂的歪歪绕绕,她玩不过陆雪衣,也不必要玩。
  苏令蛮转头,朝身旁一直静默着的黑衣护卫伸手:“把你主公事先准备的东西拿出来。”
  莫旌一怔,心道这苏二娘子好生精乖,居然早就知道主公留了后手,手已经乖乖地从怀中掏出一物递了过去。
  冷冰冰硬邦邦的一块铁牌子,有些见识的,也都能认得出这是何物——
  独孤家的家主令。
  独孤信身上有两样物品,是常年无休睡觉都带着的,一是虎符,二便是这家主令,曾与手下戏言曰:“牌在人在,牌亡人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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