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风徐徐吹过,带动廊下的两只大红灯笼轻轻晃动, 阳光透过四周合拢的树木照进来,在地上落下细碎的光点,洞开的大门像一只蛰伏于黑暗中的猛兽, 猛然间一阵尖利的鸟鸣划破天际,森冷的寒意透过脚底往上蹿, 苏令蛮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邪了门了!”她啐了声, 想到什么, 忽而又停住了, “绿萝,婉儿可在楼里?”
“绿萝不知。”
苏令蛮看着绿萝低垂的眼睛,眼尾细长而显得分外温顺, 忽然间想到婉儿那双圆溜溜的大眼睛,脚步顿时跟灌了铅似的:“你是说,里面有危险?”
绿萝低头未答。
苏令蛮的脚步再迈不动:“绿萝,阿蛮可否求你一件事?”
“不可。”绿萝直觉拒绝。
苏令蛮仿若未闻接着道:“我就在这等着,你去帮我将罗夫人叫来可好?”她几乎是恳求道,“我不进去。”
绿萝直直地看着她,眼神里有冷酷的清醒:“苏二娘子,主公命令一日不撤,我便一日一时都不得离开你身边。”
“可是——”
“绝无可能。”
苏令蛮苦笑,眼睫微微垂下,敛住秋水般的明眸,再睁开时,便又如高照的艳阳,熠熠夺目:
“绿萝,阿蛮曾经发过誓,一定要活出个人样来,所以性命为第一要紧事。可婉儿不同,她……”她顿了顿,又道:“我之前分明见她进了这里,不论如何,我总要进去看一看。否则,若婉儿日后当真出了事,我必不会放过自己。”
苏令蛮说得过分坦荡,绿萝一时失了言语。
她退后一步,微微垂下头颅以示谦恭:“好,既二娘子要去,绿萝也一同去。”
苏令蛮微微眯起眼,笑得一团孩子气:“走吧。”
说着,人已经当先迈了进去,小楼占地面积不大,过分清幽,内里格局亦不复杂,以一个中厅分左右厢房。
苏令蛮轻轻推开左间一扇门探头看了看,发觉一郎君赤着胸脯倒在床榻之上呼呼大睡,脸朝里侧,虽看不到长相,却能觉出臂膀上遒劲的肌肉,一看便是练家子。
背影隐约有些眼熟,可到底什么都未想起,苏令蛮只得悻悻地扣上了门,揉了揉眼睛:“绿萝,我常听人说,选郎君是肌肉越壮实越好,可此时看来,阿蛮却觉得不大美妙。”
“哦?”绿萝没想到就那么一会苏令蛮便看出了点名堂,“不美妙在何处?”
“反,反正……瘆得慌。”抬起自己胳膊比了比,苏令蛮嘟囔着,只觉今日所见是给她开了一道新世界大门,她还是坚持喜欢清癯的郎君好了。
右厢房是空的。
苏令蛮扑了个空,思及之前看到的那抹粉色,便以为当是去了二楼。
木质楼梯在中厅转角,苏令蛮半点不带耽搁,顺着扶手一溜往上,蹑步的姿态格外标准,连一点尘埃都未激起,绿萝心中好笑——
大约苏二娘子平生干过无数回,连偷鸡摸狗的姿势都练得格外纯熟。
镶金嵌玉,富丽堂皇。
与一楼的普通截然不同,一上楼梯,眼前便是一层铺得极厚的番邦进贡的绒毛毯,雪白的皮毛下,仿佛连下脚都是一种罪恶和糟践。柱子是雕金腾龙柱,厢房从门到窗,俱是檀木雕镂,贵重无比。
苏令蛮一边咋舌于那个看着老实正经怕老婆的罗太守亦是个膏脂满腹的贪官,一边老实不客气地一脚踩上了毛毯——
她素来是不大知道客气为何物的。
绿萝心疼地看着白绒毯上一团一团的泥巴印,感慨苏二娘子可真能糟践东西,一边顺着苏令蛮的脚印往前,以免加深二次伤害。
“扑通”——
左近厢房内一道重物落地的声音传来。
苏令蛮下意识地矮身与窗沿齐平,扒拉着窗缝往里看,一截粉色衣角扑棱着往视野里跑,她僵住了身子,只觉心脏都快要跳出胸口。
婉儿!婉儿出事了。
这念头不受控地往外蹿,苏令蛮背上手上密密地起了一层疙瘩,恐惧、阴冷,几乎将她淹没,让她无法呼吸。
绿萝就看着苏二娘子身子簌簌发抖,颤得像被风吹落的叶子,忍不住将手放到了她肩上,却发觉薄薄的明衣上,已是一层冷汗,触手即凉。
“二娘子?”
苏令蛮猛然回过神来,还未及想出对策,身后一道巨力袭来,便被直接推入了门中,车轱辘般滚了进去。
一股浓重的血腥味扑鼻而来,苏令蛮一个鲤鱼打挺站了起来,八幅的白底红梅裙早在摸爬中沾了一层黏腻腻的东西,她下意识地握紧了腰间的一把小刀——她来前便预先给自己准备了一把。
却见厢房正中的八仙座椅下,倒着一个紫服白髯的壮汉,壮汉正面扑地,血染绒毯,一只眼半睁着怒视前方,从那依稀的光线里,苏令蛮一下子便认出了倒地之人,竟是那定州兵马司司卫独孤信!
而紫衣大汉旁,才在听雪林暌违不久的白衣美郎君长身玉立,便这白绒毯溅满了血色,染了下摆一截,亦面不改色,甚至不对苏令蛮的到来感到半分惊奇。
他不曾多给她一丝眼光,只伸手一抽,乱蓬蓬一簇血便喷了出来。
杨廷脚步一错,娴熟地往旁一躲,便免去了血染满身的后果。眼见心爱的剑上染了点污血,他忍不住蹙紧了眉,随手在独孤信的尸身上揩了两把,直至剑身锃亮,方才展眉。
“你杀了独孤信?”
苏令蛮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眼睛,就在这一会,她已然发觉地上那粉衣女郎必不是罗婉儿,虽然身形打扮一模一样,可细节处却完全不同。
心下一松,自然便有时间关注其他。
“苏二娘子,不如先关心关心自己的小命如何?”
杨廷右手朝后一扬,不知何处来了两个黑衣蒙面人,抬了独孤信的尸身迅速便走,动作干脆利落好似干了无数回似的。
他袖着手徐徐走到苏令蛮面前,像看一件稀奇物似的看着她,嘴角笑意隐隐。苏令蛮又闻到了隐隐的仿佛无处不在的檀香。
只听那冰冷的,仿佛是来自最阴寒深渊里的魔鬼凑到她耳边,勾魂道:
“苏二娘子,可一不可再,这回,你该怎么保住自己的命?”
苏令蛮心中一凛,抬眼看去,只对上一双无波无绪比北疆的冰雪更冷酷的双眸,不含一丝人情怜悯。
第41章 风满楼(八)
忘忧阁二楼。
头顶的琉璃灯幽幽转着, 灯光明灭不定, 苏令蛮不自觉往后一退,恰好一脚踩入粘稠的血浆里。独孤信喷溅的血液似乎还残留着一点人体的温热,让她足间不自觉颤了颤。
所有的一切已然可以捋出一条完整的线, 自东望酒楼听得的支离片语,到刘轩警告,再至独孤信身死,一切已经严丝合缝地合成了一个圈。
那尸位素餐、祸水东引之人自然是独孤信,这赏梅宴也果然是挂羊头卖狗肉, 专为独孤信设的一场局, 一旦独孤信身死, 北定兵马司必定乱成一团,接下来……
只有等兵马司内部军职的洗牌完成, 其余家眷方可出去。这白云庄此时就是个巨大的牢笼,只能进不能出。
苏令蛮虽然鲁直,但脑子转得不可谓不快, 不过几个片段,便已将杨廷的打算推得七七八八, 长长的睫羽在昏暗中忽闪忽闪的:
“杨郎君, 当真要杀我?”
她不答反问。
杨廷眼里泛出一丝可笑来:“莫非是我从前的态度给了你错觉, 让你以为在我这儿能有特殊行事的便宜?”
若果真如此, 那这苏阿蛮便真正愚不可及了。
苏令蛮摇头:“郎君几番救我,阿蛮感激涕零,自不敢以此为骄。只郎君既杀独孤信, 便当知道,独孤信座下有两员猛将,一为其大郎独孤勇,力能扛鼎,勇武过人,二为其家将钟辛谅,这人武力平平,但智计过人,早年为独孤信所救,一直忠心耿耿。”
杨廷手挽了个剑花,长剑入鞘,示意她:“继续。”
看样子有门。
苏令蛮暗中松了口气,足间挪了个位置,离开那一团血渍糊啦,定了定神道:“这两员虎将在定州兵马司威望极高,若郎君想要兵不血刃地拿下兵马司,只是囚禁家眷恐怕不成。”
小娘子的皮肤在琉璃灯下白得几乎发光,剪水明眸里不再是粼粼秋波,带着些强自的镇定,反有些奇妙的反差来。杨廷一时收了心思,觉得倒也不是一无可取之处,起码不是动不动哭了鼻子:
“那你有何好主意?”
苏令蛮绞尽脑汁想着平日里探知的消息,极力组织着语言:“独孤勇是独孤信大郎,素来受器重,想要策反绝无可能。但钟辛谅却不然,这人虽智计过人,却有个致命的弱点——”她卖了个关子,杨廷也不催,退一步直接坐到八仙座上,支着额静静看她述说。
“钟辛谅有个挚爱之人,只这人从不露于人前,整个定州城没几人知晓——若寻到此人说服了钟辛谅,那便可兵不血刃地卸了独孤信的一半兵力。”
苏令蛮垂下脑袋,福了福身:“阿蛮愿为郎君使,肝脑涂地。”
这话说得委婉动听,实质意思就那么一个:你放了我,我给你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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