匆匆将一楼藏书浮光掠影似的一览而过,果然如她所想,一楼书册虽也珍贵,却不算太难得,大多是当世名家著书立说之册,或为前人散轶游记、或如四洲本纪等天马行空类的畅想,甚至还有一列架子专门陈列了昭明先生的话本子——足见书楼主人的恶趣味。
苏令蛮心底暗自将各处分类都记妥,便又径自去了二楼。
二楼显见要珍贵稀罕的多了。
甚至能在期间见到许多价值千金的孤本,鬼谷子在誊抄之时,甚至连旧本子的年岁都一并仿了,光光陈列在那,便能感觉到其扑面而来的古朴与厚重,可算得上是仿得惟妙惟肖了。
龟甲、竹简,羊皮卷等前人记册,亦不在少数。
苏令蛮赞叹万分,前人遗馈浩如烟海,仅仅置身于此,便已觉三生有幸。她忽而想起家中酷爱孤本字画的阿爹,若让其见到这么一幢书楼,恐怕连那红袖添香亦要少想了。
照例点了灯、开了窗,便又上了三楼。
比之二楼的挤挤挨挨,三楼的书架上一行通常就置了两三样东西,一眼看去,倒是一目了然得很。
许多册子竹简均已残缺不全,可即便苏令蛮见识有限,却也能认出来一些。
譬如号称世独一本的《王辛丛集》,前殷大家方一桐曾因其中途散轶而形如枯槁,郁郁而终,此时却被随意地放置角落——
而三楼上这等书册,数见不鲜。
书架呈回字形朝外铺开,苏令蛮绕过层层迷宫式的“壁垒”,一书架一书架的看过去,直至绕入了回字正中央。
出人意料的是,正中并非是一排书架,而是一张四四方方的紫檀木桌,其上供奉着一只精巧的如意纹银镂雕花香炉,香已近乎燃尽,只余一点浅浅的星火,炉内积了一层厚厚的香灰。
佛香四散开来,在无数陈书故纸里,仿佛穿越了时间与岁月的间隙。
香炉旁,是一卷不知放置了多久的画轴,纸张微微泛黄打着卷,露出氤氲的墨色一角,苏令蛮一眼看去,便认出了这是女人的裙摆。
双罗绣纹收边,看起来是前朝的工艺。
她下意识地想伸手细瞧,却被一道清冷的声音阻了:
“莫碰。”
杨廷逆光走来,白色绢制宽袍轻轻拂过书架,苏令蛮未及点灯,沉沉的黑影笼罩住自己,恍惚间她只能辨清昏暗中那双亮若星辰的眼睛,正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
仿佛被一只猛兽盯住,苏令蛮悚然一惊,下意识便摆出了防备的姿势。
黑暗中一阵沉沉的半讽半嘲的笑声滑过,杨廷移开视线,不再看她,极其娴熟地从桌肚里重抽了一支香点燃,插入香炉,毕恭毕敬地行了一礼。
东南西北四书架直插房顶,隔出的格局因杨廷的到来显得更为局促而逼仄,他挺直身板立在那,本就稀疏的日光几乎悉数被遮去了。
“此处供奉的是你……何人?”
苏令蛮下意识便想到了杨廷的亲身母亲,杨宰辅先夫人。
杨廷不答反道:“浩海楼系师傅所有。”
所以,这供奉之人……当是师傅的亲近之人?
想到那前朝的绣艺,苏令蛮眼睫微垂,笑了一声,移开话题:“郎君来图书楼,当真是巧。”
“巧”字尾音微提,蕴着一点讥讽与了然。
杨廷下意识便想到了幼时养过的一只奶猫儿,乱伸着爪子抓人使坏时,便是这般气人模样。
他倾过身,试图在一片黑暗中看清她,面沉如水:“师妹未免想得太多。”
苏令蛮嗤笑了声:“那为何我前脚来了百草庄,你后脚便来了?”
“第一,百草庄本侯从前常来,何时来、何时走,都没个常数,此事二娘子完全可以问一问信伯,莫要朝自己脸上贴金。”
杨廷靠得太近,苏令蛮下意识想往后退一步,冷不丁触到了身后沁凉的书架,瞬时挺住了,倨傲地抬着下巴,半步不肯退。
两人鼻息相闻,杨廷微微低头,说话的热气喷在她细嫩的脖颈间:
“其二,十八学士枯了。”
杨廷恢复了旧时称呼:“茶花娇贵。绿萝送来之时,十八学士沾了一层灰,经风霜太过,还没等本侯送回杜工部手中便已枯死,害得本侯另搭了一盆九重紫。”
苏令蛮一愣:枯了?
当不至于……吧?
不过她对十八学士的所有知识不过来于那小小的一张条子,自然也难辨杨廷口中真假,只不肯示弱地道:
“威武侯上下嘴皮子一搭,倒是利索得很,焉知不是手脚太粗鲁,将好好的花儿给弄败了,好来我这空手套白狼来了。”
半明半暗里,唯有贴得极近的热气传递,杨廷视线落在那乱蓬蓬的发顶,忍不住伸手拂过,却被苏令蛮利落地躲了开去。
杨廷站定了,拳头攥得死紧,上一回的不欢而散又一次在脑子里打转,见苏令蛮转身欲走,连忙伸手扯了住,孰料女子丝滑的袖口如水一般从掌中溜走。
“二娘子,我们重来。”
他脱口而出。
“重来?”苏令蛮止住脚步,眼前是重重书架,身后被男子高大颀长的身子挡住,她靠着书架,仰头问他:“如何重来?”
“是时光能倒流,还是死灰能复燃?”
小娘子兀自抬着头,纵是黑暗中,那双春水般的眼睛却殊无情意,浇得杨廷一头冰水,此时再无他人搅局,杨廷不死心地再问:
“你……当真不再心慕于我?”
苏令蛮眯起双眼,半嘲弄道:“威武侯当真好大脸。”
“今天师妹便教你一桩事,”她顿了顿,吐气如兰道:“若求人施舍感情,应当反过来说,我心慕于你,若对方受了,再来求其他。”
“奈何威武侯高高在上久了,连这最基本的顺序……都搞错了。”
“施舍?”
杨廷蓦地退开一步,胸口烈焰般冲突的情绪突然被一捧冰水给浇灭了,骄傲又重新给他围上了重重盔甲,黑暗中他轻笑了一声,这声音带一点冷含一点淡:
“从前我阿娘说,男女之情,最是无稽,便如无根飘萍,靠也靠不住,随随便便一阵风来,便能打得七零八落。”
“果是如此。”
苏令蛮登时失语。
纵是昏暗,可眼前人被重重枷锁包裹着,妄图突围却又被重新被裹挟回去的悲哀,既恐惧又渴望的柔软,她一眼便窥见了。
苏令蛮突然想到前阵子阿瑶神秘兮兮地跑来,与她说了一桩长安城暗地里流传了许久的一桩风流事:
据传,宰辅当年军行姜野,见先夫人貌美可爱,心生怜爱,两人私定终身,情热正酣之时,便有了威武侯,后匆匆班师回朝成了亲,若正经地按时间算——杨廷算是奸生子。至于先夫人,奈何情深不寿,威武侯幼时,便撒手西去,后宰辅为子孙计,另娶世家贵女填了房,好生教养。
可此时听杨廷言语,那一对“自在奔放恋爱”了的情人,好似最后生了怨怼?
不过终究是与她没甚关系的,苏令蛮抬眼,怜悯地道:
“威武侯总拘着自己,不敢放一点真心出去,又怎能乞求旁人的天长地久、此情绵绵?”
第123章 玄门术数
真心?
杨廷滞了许久, 黑暗笼罩他大半个身子,透过一点微光, 尚能见到其冰雪似的容颜, 五官如冰雕玉塑, 当他冷然看人时,自有一股居高临下的凛人意味。
“罢了。”
他懒懒道, 宽大的袖口滑落,杨廷掸了掸, 斜倚向身后沁凉的书架, 两人之间的距离隔开了些许,方道:
“十八学士便罢了, 本侯不问你讨。但看在你我相识一场的份上, 本侯提醒你一句:师傅收徒,向来只看眼缘。莫要傻乎乎的以为, 所有的师兄师姐, 都心怀善意。”
“你是指……”苏令蛮张了张口,“有人欲对我不利?”
杨廷一哂:“那倒也未必。”
“二娘子,”他缓了缓声音,清冽如水的嗓子在此时逼仄的空间中竟仿佛揉了一丝温柔:“可还记得定州的春日宴上, 本侯顺藤摸的瓜么?”
“你是说……?
苏令蛮悚然一惊, 当日杨廷三缄其口,莫不是与鬼谷子门下有关?
杨廷摇头道:“顺着前任定州太守往前顺,这丝一直是牵到了京城,说来也怪, 这溜来溜去的,全打成了一团乱,云遮雾罩,倒是杨某有幸,那人手伸得甚长,竟渗透进我暗卫十二部曲来,钉子拔去了一大半……”
还有一些,便是故意留着迷惑人的。
“既是拔出了大大半的钉子,还查不出幕后谁人?”
苏令蛮不大信。
杨廷眸光微动,直直看着她:“你想知道?”
“自然。”
“那二娘子用什么来换?”
苏令蛮不意他会如此问,愣了一愣,还未答便被杨廷抢白了:“莫非二娘子以为,凭着本侯那一点特殊的情谊,便能对本侯予取予求?”
那话本子里,总将才子佳人那点子事描绘得浓情惬意,恨不能身死证心,以至于养刁了许多小妇人——
总以为,凭着貌美可爱,男子便自当为她神魂颠倒、千娇百宠,若不,那便是人品卑劣,合该天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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