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轻呷一口南疆最富盛名的普洱茶,剑眉微扬,简短地吐出一个字:“是。”
“不知客官如何称呼?”女店主将目光移向茶炉上升腾而起的袅袅白气,试探性地问道。
“叶天然。”他淡淡道,神色平淡如水,望不出喜怒。
“噢”,女店主平静地应了一声,她居于澜沧江畔,几近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消息闭塞,自然不知道这个名字在中原有着怎样的地位,倘若中原人知道他此刻现身澜沧江畔,只怕会掀起轩然大波——钱塘公子叶天然,是靖朝的镇国大将军,靖军的战神,也是靖太祖的心腹爱将,他手握三十万重兵,多年随军南征北战,威名赫赫。据说,他剑术超绝,几乎可与沙华楼主苏云栖比肩,是千古难逢的将才。
前年七月,叛军打着“反靖复岱,替天行道”的旗号,起兵太原,三年内,靖军兵败如山倒,连失八十城,靖军中虽有能征善战的大将,如许真诚、牧野原,手中兵力却太少,直击对方大军无异于以卵击石,只能弃城后撤。后方将士见到前线败退,军心震荡,以至于叛军势如破竹,步步紧逼,甚至逼近国都长安,整个靖朝都处在风雨飘摇之中。
直到叶天然重回军中,溃散得形如一盘散沙的靖军方才稍稍凝聚起来,随叶天然挥师北上,叶天然身系天命,众望所归,短短三月内,竟然收复七十九城,甚至包括叛军老巢太原,只剩郑州一座孤城尚被叛军牢牢掌握,能否收复失地在此一举。
然而,在此紧急关头,叶天然将军竟然奉太祖密令,秘密离开军中,前往滇南!叶天然是军中战神,只要他在,哪怕什么都不做,也足可抵上几万雄兵,令敌军闻风丧胆,丢盔弃甲,溃不成军。如果他离开军中的消息一旦传出,靖军军心江湖震荡不安,敌军必然致词契机,趁虚反攻,到时候胜负之数便又说不清楚了。
“这是什么地方?”叶天然微微蹙眉,问道。
“这是苍珈村落。”女店主诧异地回答道,她有些迟疑地追问道,“一般很少有人经过这里,客官是要去湘西?那可还有两百多里路呢!”
叶天然仿佛没有听到她的话,出神地望着茶盅里自己的倒影,没有半点要同女店主继续交谈的意思,他沉默着把玩悬挂在壁上的木剑,剑鞘是沉香木所置,带着厚重的香气。剑鞘上雕刻着不知名的花纹,依稀可识得是曼陀罗花的模样,密密麻麻的苗文小字簇拥着花。他修长的手指抚过雕刻星目中似有莫名的幽深光芒划过,手慢慢顿在了剑刃上。
正文 第12章 泛澜湘西泽其四
那一瞬,女店主似看到他眼中有如剑般凌厉的光芒划过,整个人静立在那里,竟如同一柄出鞘的稀世利刃,剑气霸冽逼人,如山岳崩塌般倾倒下来,如江湖奔流般肆虐狂啸,疯狂地涌上来,压迫着她,她四肢百骸竟然僵如木石,半步都无法移动,只能任凭头顶上的巨力袭下,将她狠狠地碾压成碎片。
她从不知道,一个人仅凭气势,竟可以将人生生地逼死!她心中骇然,想要出声呼救,可喉咙却像被一只无形的巨手扼住,用力越来越大,让她呼吸越来越艰难,神智也渐渐模糊。他到底是什么人?她颤抖着匍匐在地,静候死亡的到来。
然而,下一瞬,身上那种可怕的压力忽然消失了,女店主又惊又喜地抬起头来,便看到那柄木剑在他手中一寸一寸化为齑粉!木剑轰然崩溃,黑光霎时大作,却被黑衣人慢慢收拢,凝聚成一团黑色的光球,蓦地屈指一弹,空空,光球竟如实体般轰开竹窗,直直地飞了出去,整座房子轰然一震,竹子的碎片猛地激射而出,竟如长了眼睛一般,每一块,都深深地嵌入了石凳里,不多不少,正好十八块!
这是怎样诡异的一种力量,让脆弱的竹片轻易地破开石头?“啊!”她大骇,惊叫出声,声音凄厉响亮,惊落了枝头栖息的鸟儿,那是一只乌鸦,从枝头猛地坠落。不对!她目光忽然一凝,掉落的鸟儿,连翅膀都没有动一下,就直挺挺地栽了下去!
她抢出屋去察看,地上七零八落满是死去的乌鸦,唯有刚刚坠落的那只,有一片黑色的羽毛留在树梢上,飘飘悠悠地落下,在半空中轰然炸裂。她惊叫着踉跄逃回茶馆,关上门,膝盖一软,扑通一声跪倒在门前,浑身颤抖着,以手按住眉心,伏地不起,这是南疆住民祷告的最高礼节。她长声祷告:“祝融神上,吾之凡人……”念完一遍祷文,她心神稍定,战战兢兢地起身望去,黑衣青年负手而立,笔直如剑,出神地望着窗外。
他寒声问女店主,声音冷厉肃杀,带着无尽的压迫力:“这把木剑你是如何得到的?”
“这是今年开春,我家孩子生病,去南离教求来的镇宅之宝。”女主人惊魂未定,不停地喘息,断断续续地说道,“南离教的人说了,这木剑可除邪祟,避冤疾,保平安。”
“呵”,叶天然剑眉一挑,无情地讥诮道,“除邪祟谈不上,招邪祟倒是大有可能。”他似是心有不耐,不愿多说,蓦地长袖一拂,桌上茶杯、茶盅、茶壶轰然坠地,一地铿锵,砰的一声,竹桌倒塌,他看也未看,推开竹门,径直走了出去。
女店主愕然而愤怒地望着他,正想拔足追上去让他赔钱,却看到让她心惊胆寒的一幕——落下的碎片仿佛被无形的漩涡吸引着,渐渐聚拢到一起,凭空消失了!她额头上冷汗如雨,仿佛望见无形的血盆大口吞噬一切,桌子也慢慢向那张“嘴”靠拢,从桌脚、桌腿到桌面,须臾间竟被吃了个干净!
她咬咬牙,将心一横,扶着墙,小心翼翼地绕开漩涡的边缘,摇摇晃晃地推开门走了出去。门外,黑衣青年持剑而立,剑光凌厉,映着头顶上眩目的阳光,远处,依旧有女人和男人在澜沧江边相依相偎。
望见这样美丽的太阳,她心头一定,刚准备松一口气,然而,却很快瞪大了眼睛——他,已不见了!不过一眨眼的功夫,已看不到人影和头顶上的太阳!浓雾升了起来,覆盖了一切,她举起手来在面前晃了晃,却还是一片死寂的白茫茫,似有无数惊恐的尖叫声从远处传来,夹杂着怒骂声,嘶吼声,哭喊声,然而,很快,这些声音便消失了,如同快刀斩下,金帛齐刷刷地断裂开,再听不到一丝一毫,只是一阵死寂的沉默。
密林,浓雾——在这一片诡异中,沉默远远比人声更可怕,宛如死亡的脚步无声迫近。
正文 第13章 泛澜湘西泽其五
周围寂静如死,却有丝丝阴风吹过,仿佛背后有一个人立着,向她轻轻吐气,她大骇回首,忽然感觉到浓雾中,仿佛有一双看不见的眼睛正在窥探她,带着冷漠和无尽的杀气,仿佛是高高在上的神在俯视卑微的蝼蚁。
叶天然站在不远的地方,手中剑光如雪,穿透重重迷雾,清晰地落在眸中。她壮着胆,扶着身旁一株参天古木,战战兢兢地走了过去,颤声询问:“客官,为什么会这样?”
黑衣男子没有回答,只是用一种令人心悸的眼神打量着她,冰冷肃杀,仿佛第一次见到她这个人。她心中发怵,明明是白天,头顶上的浓雾深处明明有阳光,却有止不住的寒意从脚底一直上升到头顶,她紧咬牙关,打了个激灵:“这,究竟怎么回事?”
回应她的是一道雪亮的剑光——她愕然地望着面无表情持剑的叶天然,感觉到凌厉的剑气刮得脸颊升腾,“啊!”天性中的软弱和对死亡的恐惧在这一刹猛地爆发出来,她高声尖叫,挣扎着向后退去,一只手如钢箍一般紧紧抓住她的肩,用力之大,几乎要把她的骨头捏碎,女店主不敢有丝毫动弹,便听见耳畔有道声音冷冷地说:“叶将军,久违了。”那是一道男子的声音,厚重而深沉,飘渺莫测如从天边传来,语气平淡听不出情绪,却有一种不容置疑的威慑力。
“你是雪鸿?”叶天然剑眉一蹙,打量着对面白衣白发、脸覆铁皮面具的男子,他身在迷雾之中,一切都有如雾里看花,望不真切,仿佛随时会一振衣衫,御风而去。
“是,也不是。”白衣男子似是而非,望着他,慢悠悠地说道,“暂时你还不是我的敌手,但如果给你三年时间,你我谁胜谁负便是未知数了。”他一掌将女店主震落在地,目光灼灼地望着叶天然,似在惋惜,“天资如此绝顶的一个年轻人,偏偏为连轻鸿所用,可惜了。”
“国士遇我,国士报之。”叶天然淡漠地说道,手中的剑映照得脸庞苍白如雪,“这便是传闻中的天子望气术?”他唇角泛起淡漠的笑意,如春水泛起微澜,“只可惜你还是猜错了。”他一振衣衫,气势陡涨,万丈高峰节节攀升,如云开雾散后,远处依稀可见的玉龙雪山,只可仰视,不可企及。
白衣男子眸光渐渐冷峻下来,隐隐有一丝莫测的笑意:“此时若你我刀剑相击,我已无必胜的把握。”他微微颔首,悠然神往,“我等了十年,终于等来了一个堪与我匹敌的对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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