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棠锦 (玖拾陆)



荷氏一怔,也回过头来,看着谢筝。

谢筝到了牢门边上,和荷氏一样,蹲了下来:“两位说完了吗?”

祝氏抿唇:“姑娘想说什么?”

“若两位没有旁的要说,那就我来说了,”谢筝沉沉看着祝氏的眼睛,“这个秋天,着实有些凉,雨几乎没停过,你的身子骨很不舒服吧?”

祝氏的脸色白了白。

谢筝从一回来见祝氏时,就注意到了。

虽说是进了大牢,女人的身体羸弱,祝氏身体不适也不奇怪,但她的病容太过明显了。

这几日之中,谢筝每一次来大牢,这种印象就越发深刻。

这种阴雨天连坐直了都很艰难的状况,像极了章家嬷嬷。

章家嬷嬷是月子里没有养好,可祝氏膝下并无一儿半女,她这样的状况,怕是小月子留下的病根。

“在大宅子里当过差的毛家下人说,从前住在大宅子里时,你没有小产过,我想,你这病根,很有可能是在小院子里落下来的吧?”谢筝说完,又看向荷氏,“问遍了大大小小的药铺,七月时,你曾去城东的药铺抓过半个多月的小产药。”

荷氏的头垂了下去,而祝氏的脸色越发难看了。

谢筝拧着眉,道:“我只是不懂,为何安胎也好,小产也罢,都没有请大夫上门去,而是自个儿去铺子里抓药?哪怕毛老爷再不喜欢外人,大夫总该是要请的吧?况且,毛家不愁吃穿,不用为生计发愁,小月子里为什么会落下了病根?”

荷氏和祝氏两人,谁都没有说话。

谢筝苦笑着摇了摇头。

她并非没有答案,哪怕答案匪夷所思,她也假设了。

若实情真的如她所想,也难怪这两妯娌,谁都不肯说了。

声音压得低低的,谢筝凝着祝氏的眸子,道:“那个孩子的来历,见不得光吧?”

祝氏的身子僵住了,嘴唇嗫嗫,一旁的荷氏哭出了声,咽呜着如同一只困兽。

“人性之恶,远远超出我的想象,”祝氏靠着墙,似乎只有这样,她才有力气和勇气说话,她弯着眼睛,像是笑,又像是哭,“姑娘,是我杀了他,这一点无法改变,这不是一桩冤案,我也没有半点后悔。余下的,你就让我带到地底下去吧。都是女人,给我留最后一张铺盖吧……”

荷氏哭得愈发悲戚了,她蹲不住了,一屁股瘫坐在地上,双手抓着木栏,浑身都在颤着。

谢筝看着这两妯娌,深吸了一口气,缓缓点了点头。

人性之恶,这句话,已经说明白了一切。

且里头的腌臜,远比谢筝一开始想得还要赃。

只是那些事情,从来都是民不举官不究,祝氏临死都想抱着一张铺盖,谢筝做不到将她全部撕开来。

她站起身,一步步走出大牢。

外头迎面而来的秋风吹得她一个寒颤,似是比在大牢里更阴冷了。

谢筝搓了搓手,呼出口的,已然是白气了。

从小喜欢鲜艳的祝氏,在嫁到毛家一个月后就收起了那些料子,改穿素净衣裳。

一个人如此改变,可见那些腌臜事情,在那个时候就跟着祝氏了。

一晃数年,一直忍受着、咬牙坚持着的祝氏在这个秋天杀了毛老爷。

不是健康长寿的,而是已经卧床、身体一日不如一日的毛老爷。

可见祝氏受到的侵害,不仅来自于毛老爷。

若不然,她忍辱负重了这么久,再逼着自己撑到毛老爷死,她也就能够解脱了。

毛老爷死后,毛峰、毛屹两兄弟分家,祝氏跟着公爹婆母与丈夫过日子,那个在睡梦中还叫着祝氏闺名的毛沅,自然也与她没有关系了。

可偏偏,祝氏没有忍下去,她动了手……

因为即便分家,她也无法摆脱噩梦吧?

荷氏哭得如此悲痛,只怕不是简单的因为祝氏的遭遇而哭,而是她自己,也是里头的受害者,因此她对祝氏怜惜、不舍,却没有半点恨和恼。

毛家的侵害,从上到下,从毛老爷到毛峰、毛屹,再到毛沅、毛汛兄弟,没有一个人置身之外,唯有如此,才会让祝氏心灰意冷到看不到前程,被逼到动手。

而压垮了祝氏的最后一根稻草,大抵是那个小产了的孩子。

谢筝徐徐吐了一口气,回头往大牢看了一眼,这才沉着步子往府衙后院走。

推开书房的门,又缓缓合上。

陆毓衍听见响动,放下了手中的案卷,站起身来,走到了谢筝身边,微微弯着腰看她:“怎么了?”

谢筝摇了摇头,沉默良久,才道:“憋得慌。”

陆毓衍的目光温和,他箍着谢筝的肩膀,一下一下顺着她的背。

脑袋靠在他的胸口,谢筝能清楚听见陆毓衍的心跳声,哪怕没有旁的话语,也能让她一点点平静下来。

那些猜测,她不晓得对了多少,又错了多少,她想,她宁愿是什么都猜多了,就像案卷上写的那样,祝氏是因为病重的毛老爷太难伺候,一时激动杀了人,那样,还让人舒坦些。

可她的脑海里,翻来覆去的,还是祝氏那悲戚的神情和荷氏痛苦的哭声。

“人性之恶,”谢筝闷声道,“祝氏是这么说的。”

善有无数种善,恶也有无数种恶,谢筝握着陆毓衍的手,静静想着,掩盖了齐妃娘娘死因的恶,又会是哪一种恶?

第一百九十二章 回敬

地牢里,祝氏的下颚抵着膝盖,一动也没有动。

身边的荷氏依旧哭得停不下来。

狱卒往这边看了两眼,却也是见怪不怪了,来送上路饭的,哪家不是哭得肝肠寸断的。

“嫂嫂,”祝氏突然唤了一声,见荷氏泪眼婆娑地看着她,她道,“龙生龙、凤生凤,老鼠儿子会打洞,有些事情是注定了的。”

荷氏不住摇着头,喘着气,道:“不会的,不会了的……”

祝氏眼皮子都没有抬,只是无奈地笑了笑。

相较于荷氏的坚持,祝氏对姓毛的那一家子充满了信心,她坚信,他们是不会也无法改变的。

未嫁之前,祝氏的闺中生活算得上顺心。

虽是父亲早亡,母亲性子绵软,但家中其他长辈从未亏待过她们母女两人,祝氏对此心存感激。

她听说过太过孤儿寡母受欺负的事情了,能有吃穿不愁、起居无忧的日子,实在叫人安心。

直到她出嫁。

看起来也算得上是风光了的,可直到三朝回门时,祝氏才明白,她存在的意义不过就是厚重的聘礼和祝家其他人的好名声罢了。

那也无妨的,即便是长辈们为名为利,能让她寡母吃好穿好,祝氏并不在意那些。

生活翻天覆地的变化,是在嫁入毛家一个月的时候。

身为祖父的毛老爷将她拖进了房里,而她的丈夫毛汛,就这么静静看着。

那之后的日子,俨然成了地狱。

什么祖父、公爹、伯父、大伯,毛家里头腌臜得简直让她作呕。

她哭过、闹过,却无力改变。

婆母坐在她床边,红着眼睛看着她,说:“孩子,熬吧,除了熬,还有什么路能走?”

荷氏哭得接不上气,死死拽着她的手,道:“熬吧,熬到他们都老了,死了,我们也就解脱了……”

祝氏垂着头,想了好几天,她想不到别的路。

公之于众?且不说外头的人信或是不信,她不愿意丢那个脸,她的脸面不仅仅是她自己的,还有她的寡母,哪怕是为了母亲能在祝家生活,她也要忍着。

这一忍,就是这么多年。

从大宅子,熬到了小院子。

熬到毛老爷病倒,熬到了她怀了身孕。

小日子迟了,祝氏是惶恐的,她甚至不知道,肚子里孩子的父亲是谁,可那肯定是毛家人的。

孩子的到来,没有让祝氏觉得解脱,反倒是入坠冰窖。

她站在院子里,看着荷氏的儿子嬉嬉闹闹着,她的心跟被刀子一刀一刀凌迟一般。

背着所有人,祝氏一下一下捶打自己的肚子,一天两天三天,直到落红了,才如释重负。

荷氏替她抓了药,哭着问她为什么。

祝氏却笑了,她说:“我不愿意经历轮回。你们都告诉我,熬着,熬到他们都老了,死了,这日子就过去了,可真的有尽头吗?大婆娘和婆母熬到了这把年纪,可他们的下一辈,还是那么的肮脏。嫂嫂,你敢说,你的儿子、我的儿子,不会有样学样吗?”

荷氏猛然摇着头。

“他们都流着毛家的血,他们骨子里都是一样的,”祝氏叹道,“万一是个女儿呢?我们已经这么苦了,难道要再生个女儿出来受罪吗?”

荷氏泣不成声,她一遍又一遍,说着自己的儿子绝不会步上长辈的后尘,不晓得是想说服祝氏,还是想说服自己。

祝氏却是彻底看开了,这个孩子的到来与离开,让她再也不愿意熬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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