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偏偏就是这最后一杯酒,让单老七命丧于此。
这大概是天意吧。
从河边到应天府衙并不远。
陈如师得了消息,带着手下众人一并迎了出来,态度热烈且恭维。
有那么一瞬,谢筝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站在这里的并非是年轻的陆毓衍,而是为官多年、身居要职的陆培元。
“昨夜歇得如何?陆巡按舟车劳顿,昨日不敢去打搅。”陈如师堆着笑道。
“陈大人客气。”陆毓衍一面说,一面随着陈如师往里走,到了大堂外,他顿住了脚步,问道,“早上抬回来的单老七呢?”
陈如师的额头青筋直跳,心里暗暗叫苦。
大清早的事情,果然没有瞒过陆毓衍,而且这陆巡按动作还真快,转头就晓得那醉汉身份了。
如今精明,该说虎父无犬子,还是他这一回要倒大霉了?
陆毓衍作为巡按来到应天,陈如师自然是把来龙去脉打听得清清楚楚了,知道他不仅在京里断了几个案子,放外差的缘由只怕还是为了镇江知府谢慕锦一家的死。
谢家案子是陈如师判的,人证物证俱在,可以说是简单清楚。
只要陆毓衍别鸡蛋里头挑骨头,陈如师自认还是可以应付的。
他清了清嗓子,道:“单老七是孤家寡人,妻儿都没了,他在落魄前名声很是不错,我和几位大人正在商议,官府出面替他收殓入葬。一口薄棺一块碑,也没多少银子,只盼着莫要寒了城里乐善好施的百姓的心。”
陆毓衍睨了陈如师一眼,道:“还是大人考虑得周道。”
“哪里哪里!”陈如师摸着胡子,眼睛眯成了缝。
谢筝跟在后头,听得一清二楚,虽是面无改色,心里不由冷笑一声。
一行人到了堂内,几位同知、通判、推官、经历等一一见了礼。
“陈大人,”陆毓衍抿了口茶,没打算慢慢听陈如师说他这几年为官的心情体会,他道,“我为官不久,也是头一回放外差,各处规矩,若有不够周全的地方,还请陈大人见谅。”
陈如师一怔,下意识道:“不敢当不敢当。”
“巡按到府,都要先审录罪囚,吊刷案卷,我们还是依着规矩来,”陆毓衍站起身,拱手道,“还请大人取案卷来。”
陈如师不好拒绝,让同知金仁生引路,给陆毓衍在后衙备了间书房,又让衙役把一叠叠的案卷搬了进去。
案卷整理得很仔细,依着年月,清清楚楚的。
谢筝嘀咕道:“可见他用心。”
陆毓衍听出谢筝话里对陈如师的不满,不由浅浅笑了笑,趁着无人注意,勾了谢筝的手指,在她掌心捻了捻。
痒嗖嗖的,谢筝反手握住陆毓衍的手,不叫他再作怪,嗔道:“不过就是因为你来了,要不然,他今儿个还能说出那么冠冕堂皇的话来?”
谢慕锦在镇江五年,与陈如师也打过不少交道。
哪怕谢慕锦从不在谢筝跟前说道官场长短,谢筝还是对陈如师这个名字如雷贯耳。
陈如师是个极其怕麻烦的人,不求出挑,只求平顺。
这样的官老爷,在谢家出事后迅速结案,不管他是不是叫人收买了,谢筝都不觉得意外。
而今日这一桩,若不是陆毓衍来了,以陈如师的性子,肯定是大手一挥,让义庄抬了单老七走,后头的事情万事不管了,哪里会有什么薄棺石碑。
金仁生又带着人送了几叠案卷过来。
陆毓衍松开了谢筝的手,与金仁生道了谢。
相较于陈如师的幼滑,金仁生一本正经极了,确定陆毓衍没有别的吩咐,这才退出了书房。
陆毓衍随手抽了本案卷,坐在大案后头翻看。
谢筝认真看着案卷的分类,皱眉道:“应天府的这些案子,只有少数几桩没有结案,太少了些。”
断案一来讲究证据,二来也要有几分运气。
哪怕是再勤勤恳恳的知府,手上都会有一些未结案子,有些是时间太久了,有些是案情不够清楚。
谢筝记得清楚,当时谢慕锦的书房里就有不少这类案卷,每当得空之时,谢慕锦都会重新梳理一遍,以求进展。
但陈如师这里,未结的极少。
镇江、太平两府加在一块,总没有应天府地方大。
谢筝哼道:“也不知道有多少是跟镇江的案子一样。”
陈如师为了结案,只怕没少办稀里糊涂的案子,这些案卷整理一番,要抓陈如师的小辫子,还是极有机会的。
陆毓衍翻着手中的案卷,突然想起桩事情来,与谢筝道:“你让人取了这几年意外身故或是自尽的案卷来。”
谢筝闻言诧异。
陆毓衍解释道:“他要办糊涂案子,最简单的不就是意外、自尽?”
谢筝抿着唇点了点头。
岂不就是那样?
谢家的大火,也是被办作了最容易抹平的“殉情引发大火牵连父母”。
没有凶手,也就无需再细细查问,快刀斩乱麻,干净又利索。
谢筝与竹雾一道去寻了金仁生。
听了谢筝来意,金仁生的嘴角抽了抽,僵着脖子道:“巡按大人要看那些?”
见谢筝颔首,金仁生硬着头皮,道:“我去取来,姑娘稍候。”
“不敢劳烦大人动手。”谢筝道。
见谢筝与竹雾坚持,金仁生带他们去了库房,寻了摆放案卷的架子,他快速地抽了一些出来,交给了竹雾。
谢筝扫了一眼架子,问道:“就这些了?”
“就是这些了。”金仁生道。
谢筝深深看了他一眼,道了谢。
回到书房里,谢筝将拿来的案卷放在一旁,凑到陆毓衍身边,弯下腰,压着声儿道:“我取来的这些怕是都不用看了,有问题的都在库房里。”
谢筝看东西极快,刚刚那一眼间,她就看到了,架子最上头还有几卷标注着意外的案卷,金仁生却说没有了。
第一百四十三章 好话
指腹捏着案卷,陆毓衍的眉梢微微一扬。
整个应天衙门,要办糊涂案子,绝不是陈如师一个人说了就算的,手下官员一样脱不了干系。
“原想着要赶几个通宵,一桩桩案子梳理,如此一来,倒是简单了。”陆毓衍勾着唇,淡淡笑了笑,抬声唤了竹雾。
竹雾过来,垂手等吩咐。
陆毓衍低声道:“去打听打听金同知的事情。”
竹雾应声去了,陆毓衍又低头继续看案卷。
谢筝没出声打搅,抽出一本金仁生拿来的意外案卷,细细看起来。
虽说这些都是金仁生“选”出来,并无多大问题的案卷,但少不得也要翻翻,至于留在库房里的那些,这会儿要是去拿,就避不开金仁生,反倒是打草惊蛇。
中午时,陈如师乐呵呵来了,说要给陆毓衍接风洗尘。
官场上的这些人情往来,无论陆毓衍喜欢与否,都少不得给陈如师一些颜面。
松烟跟着陆毓衍去了,谢筝则起身去了库房。
守备狐疑看着谢筝。
谢筝一本正经道:“陆大人让我来取案卷。”
守备嘀咕道:“早上搬了这么多走,还没看完吧?怎么又要来搬了。”
谢筝道:“大人吩咐的事儿,我们底下人还能问东问西的呀,他说他用完午饭回来要看,我哪敢耽搁。”
这话也有理,守备没拦着,让谢筝进去了。
谢筝垫着脚,把金仁生没有给她的那些案卷快速翻看了一遍,又归于原样,再从别的架子上随意取了几本,退了出来。
回到书房,依着记忆,一点点写了出来。
接风宴摆在府衙不远的一家老字号酒楼里,一桌子的鱼肉鸡鸭,却不见店家上酒。
陆毓衍摸着茶盏,似笑非笑看着陈如师。
陈如师这个人,传言酒量极佳,一人能喝一坛女儿红,他酒品也算不错,吃醉了也不吵,只与人说些家长里短的小事。
见陆毓衍看他,陈如师把一肚子酒虫强压下去,讪讪笑了笑:“下午还要做事,我们身为朝廷官员,总不能带着一嘴酒气做差事吧?陆巡按,我们应天府衙上上下下,中午是断断不饮酒的。”
陆毓衍笑道:“陈大人说得在理。”
在座的官员纷纷附和,陆毓衍抿了口茶,突得就想起谢筝的话来。
谢筝说陈如师冠冕堂皇,喜好表面功夫,还真是没说错。
陈如师中午不饮酒?
哪怕陆毓衍对应天府衙没有那么了解,也晓得陈如师在胡说八道,他去年秋天到镇江时,谢慕锦刚办了一桩镇江、应天两地的案子。
原本案情就简单,抓了人断了案就算结了,偏偏陈如师在中午时醉得七荤八素的,连审案都耽搁了。
陆毓衍没有当面拆穿陈如师,一桌官员用了饭菜。
席面上有一碗糖芋苗,甜糯清香。
陆毓衍用了半碗,抬声道:“这家酒楼的糖芋苗做得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