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朝天子一朝臣,多少血流成河,又有多少青云高歌。
灵芝正想着,忽闻到一丝入了麝香的存古堂墨锭香味。
她自出生以来,嗅觉便比常人灵敏,能分辨出身边每种细微至极的味道,当然也能从气味识人。
沾了这种墨锭香的,定是廷雅的哥哥,苏廷信了。
灵芝不敢回头,可她从廷雅回头望去,又转头回来堆满红云的面颊上,看出了答案。
果然和她梦中一般,那个人也在。
那真的不是梦。
“雅儿,灵妹妹。”苏廷信爽朗的声音传来。
灵芝不得不回过头去,打招呼道:“信哥哥来了,澍大哥也来了。”
再冷冷看着第三个人,那是她的同胞弟弟,安敄。
安敄从来不叫她姐姐,她也从不会喊他弟弟,二人不似姐弟,倒似仇人一般。
安敄见她眼神望过去,果然一转脸,从鼻子里哼一声:“信哥儿,澍哥儿,咱们上湖里划船去。”
苏廷信拒绝道:“好久没见灵妹妹了,我与妹妹说几句。”
安敄又翻了个白眼:“离她远点儿吧,灾星。”
说完自顾自往山下走去。
走了个胖胖的安敄,剩下的两人,苏廷信穿着湖蓝色团花直裰,面目爽朗,温润如玉,如挺拔梧桐;安孙澍眉清目秀,更瘦高一些,一身天青色直裰,如清直修竹,都是珠玉少年,风度翩翩。
苏廷信又往前一步,无奈朝灵芝道:“灵妹妹不要听那些闲言碎语,都是无知之人的缪谈。”
灵芝笑了,她以前不会听,死过一次,这样的话,更不会影响到她。
苏廷信被她一笑恍了神,那笑颜如云破日出,光芒四射,竟不由怔在那里。
就连一直将视线放在廷雅身上的安孙澍,也被那艳光吸引过去,多看了两眼。
“信哥哥真是念旧之人,用的还是徽州存古堂的墨锭。”灵芝道。
苏廷信回过神来,认真看着灵芝:“凡是君诚认定的事,一生都不会改变。”
君诚是苏廷信的字,因他十四岁已入科场,便早早取了表字。
见他如此赤裸裸的坦诚心迹的话,饶是灵芝也禁不住脸颊发热,只得转移话题道:“澍大哥什么时候来的?”
安孙澍是安家三老爷那一支的远亲,和苏廷信是同窗,在新安郡时,同求学于当世名儒澹静先生席下,故与安家几个子女都相熟。
灵芝此时已明白过来,那不是梦,那是她真正经历过的这一世,只不知为何,她又回到十岁,将这一世重新来过。
前世的安孙澍,与廷雅有情,才名高举,却是个忘情负义的小人,能够重来,灵芝希望廷雅能认清此人,不再被他所欺。
安孙澍彬彬有礼欠身答道:“前几日刚到,托安老夫人之福,暂住在府上,还一直未曾拜见妹妹。没想到今日偶遇,还能有缘碰见雅妹妹。”
说着,两只眼睛往廷雅处探去,一双清目水波粼粼,柔情万种。
灵芝面带冷笑,她前世里,也当此人是个情种。
后来才知道,他一入京,便有了新目标。
当下仍带着笑道:“来了好几日啦?想来澍哥哥已经见过应家姐姐了,听说澍哥哥仰慕武定侯家的应姐姐很久了。”
此时的灵芝只是个十岁的孩子,仰慕这种词,可以说她懂,也可以说她不懂。这话她故作天真讲出来,便像是讲述一件无意中听到的好奇事而已。
廷雅却变了脸,向安孙澍看去。
安孙澍稍微有些恼怒,有些尴尬,却不知说什么好。
廷信帮着安孙澍圆场道:“应家两兄弟听说安大哥素有才名,确是邀了我们去侯府作客两次。下次带上你们一起去玩吧,毓芝和应家姑娘倒是挺熟的。”
这个应家,便是武定侯应家,也算是灵芝母亲,应氏的娘家。
廷雅正待开口说话,忽见安敄满头大汗跑了上来,慌慌张张道:“祖母,祖母房里,死了个人!”
“你说什么?谁死了?”灵芝往前一冲,越过苏廷信,站到安敄身前去。
安敄瞪了她一眼,喝道:“别过来!你离我远点!还能有谁,就是你克死的呗!日日跟你待一块儿的。”
灵芝浑身发抖,又往前一步,深深地盯着安敄:“你说清楚,到底谁死了?怎么死的?”
安敄被她一瞪,犹如被点穴一般,竟双腿僵住,气势不由自主泻了一半,舌头打着卷儿道:“王姨娘呗,在祖母院里,上吊自杀了。”
灵芝拔腿就往外跑,廷雅、廷信和小令在身后追过来:“灵芝,慢点!”
安敄隐隐藏着兴奋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可吓人了,吓晕了好几个丫环,说眼珠子都要掉出来,舌头伸得比下巴还长……”
灵芝脑中已是混乱一片。
怎么会这样?
前世投湖自尽,这一世上吊自缢。
是命吗?任凭她想改变,也改不了?
可姨娘不会是自杀,绝不会!
☆、第五章 透风之墙
灵芝来到松雪堂时,院门口已站满了丫鬟婆子。
灵芝不顾一切往里扑去,却被两个婆子架住:“三姑娘,里头不是你呆的地方,先回去歇着吧。”
灵芝身小力微,被两个婆子轻轻一抬,就抬出院门去。
她拼命扭动身子,对着两个婆子又抓又挠,放声尖叫大喊:“祖母!娘!爹!放我进去,我要进去!”
应氏也是刚刚赶到松雪堂,正吩咐人收殓了王氏的尸身,在正房严氏榻前,听刘嬷嬷说事情经过。
“……她哭了几声,老夫人也答应她了,说回头叫人把晚庭收拾收拾,再搬点摆设过去。她便没再说什么,又说借着老夫人的佛堂,给二姑娘上两炷香,老夫人就让她自己去了。谁知道,哎……听她说的是挺可怜的,院子里连路都被杂草埋着,三姑娘屋子里除了张床什么都没有。平日里的吃食,竟是连丫鬟都不如……”
这就是在说应氏的不是了。
应氏假装咳了一声,看了躺在床头闭目不语的严氏一眼,敷衍道:“嬷嬷也知道,那院子本来没打算住人的,谁知三弟一家过来,多出那许多事,一时来不及收拾那院子。再说,谁知道她是因为这事儿不痛快呢,还是因为对兰芝心有愧疚呢?”
严氏眼皮也不抬,打断了她的话:“慧茹,这儿也没外人,你不必跟娘说那些场面话。如今王氏的事,也就这样了,她自个儿想不开,也怨不得旁人。只是玷污了我那佛堂净地。”
“明儿就叫人过来给娘把佛堂翻修一遍。”应氏知机答道。
严氏抬眼看了看她,微微点了点头,接着道:“只是三姑娘,你如今得自个儿养着,还得好好儿给我养着。再过几年,她就出阁了,能吃掉你什么?养好了,可是能派上大用的!再说了,给毓芝准备的嫁妆,多少是那孩子给你带来的,你心里不也该有个数吗?”
应氏心头虽然不痛快,也只好勉强应着。
严氏继续道:“以后她就住到你琅玉苑去,吃穿用度一律和毓芝一个数……”
堂外灵芝还在拼命喊着,可惜庭院深深,内屋根本听不见。
灵芝喊累了,不顾廷雅小令一个劲儿地劝,只木愣愣红着眼睛瞪着紧闭的院门。
忽一个丫环拉开门,探出头来问道:“柳姨娘来了吗?”
有人答:“还没有。”
趁这当口,灵芝一个窜身,往面前婆子胳膊底下钻了过去,一把撞在门上,将那丫环撞得哎哟一声退开去。
灵芝趁机钻进门缝,往院里跑去。
她记得严氏住的后院东厢房,不顾丫环们的呼喊,径直往后跑。
刚到东厢房门口,便听见应氏的声音传来。
“……媳妇只是不明白,这天都变了,宫里的贺礼自打去年灵芝生日就没送来了,非亲非故来路不明的,咱们安家为何还要养着她?要养着也行,只是跟毓芝同份……”
灵芝瞬间呆立在门口。
“非亲非故,来路不明,咱们安家为何还要养着她?”
一句话如晴天霹雳,在灵芝脑际炸开,将她所有的过往炸得粉碎。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安家是安家,她是她!
前世她一直不解,就因为八字相克,为何母亲那般厌弃自己,为何像软禁一般养着自己,又为何狠心将自己送到那遥远的西疆蛮荒之地和亲去?
原来如此!非亲非故啊!
接连之间,姨娘走了,父母不是父母,家不成家!
原来这天地熙熙攘攘间,竟只有自己孤身一人而已!
她想哭,又想笑,嘴角抖了又抖,脚底下竟动不了一步。
屋里应氏正跟严氏掰持,除了不知道灵芝是香家之女,不知道养灵芝是为了换来《天香谱》,为了让她接受灵芝,严氏将其他事情修饰过后都告诉过她。
现在安家如此显赫,大老爷位极人臣,家底又丰厚显贵,宫里也再没人关照这个孤女,为何还要将她真当成嫡出姑娘养?
再加上那件事,她对灵芝一直有种惧意,让灵芝住她院里,她想想都不自在。
正说着,听见门外一阵喧嚷,有人喊着:“三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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