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光那人转过身,露出她熟稔的面容,果是祁望回来了。
祁望身上还带着几分风尘仆仆的味道,刚回玄鹰号还没回过舱就听人说她吩咐谁也不准烦她,再一问,又没人知道发生了何事。能叫霍锦骁苦恼成这样,他心知不是什么好事,但也没叫人吵她,倒是她自己出来了。
“醒了?”他走上前,像褪去光芒似的。
她还没开口,他又皱眉:“穿成这样就出来?迎接我?”
霍锦骁低头,发现自个儿穿了身素白寝裙,披着头发就出来了,幸而两人舱房都在甲板上并排挨着,旁边也没什么人,她很快又退到舱门后,伸出只手冲他挥着,示意他进屋。
“你干嘛?”祁望心里奇怪,难不成这人和他小别几日,还生出相思的急切不成?
嘴里问着,他已经进她屋里。
霍锦骁手脚麻溜得很,转眼已经把外披的裙裳上身,头发随便扎个辫,正把脸埋在盆里胡乱洗洗,拿巾帕抹了,又端起隔夜茶水漱口,喉咙咕噜两声把茶水全吐在漱盆中。
祁望耐心等她做完所有,才道:“叫我过来有事?”
他看出她眉中急切与喜色来。
急是因为那事,喜是由于看到他。
霍锦骁寻思过了,梁家大案没什么好瞒他的,就算她现在不说,过两日传得满城风雨他也要知道,再加上曲梦枝频频找他,不知和这事有没关系,若见到曲梦枝他肯定会知道,倒不如她现在说了,看他如何想。
给祁望倒了杯隔夜茶,她坐到他对面。祁望看着冰凉的茶,没伸手,只挑眉等她开口。她理理思绪,将梁家的事与曲梦枝三番四次问及他的事一一道来。
中间祁望没有插嘴,只是神色越听越沉,眉宇几乎拢作死结。
她言简意赅交代完事,问他:“祁爷,这案子起得蹊跷,你看会是何人所为?目的何在?”
“看手段和行事作派不像寻常盗匪,梁周康不是个普通商人,老宅那边必也请了高人看宅,这伙人能悄无声息潜进,又在官府的人到之前把人全抓走,这身手不是一般海盗做得到的,要对付他的人肯定事先做足准备,恐怕不是掳人勒索这么简单。”祁望指尖叩着桌面道。
“我也这么想的。梁家除了做正道上的生意,暗中还和三爷有来往,你说会不会是海上出事,有人要对付他,才派人下这重手。这不像是求财,倒像是要威胁梁同康。”霍锦骁早就想过,其实有这能力在三港犯案的,东海倒有几个人,海神三爷自不必说,十大海枭前三都有这实力,再来就是先前与东辞分析过的那股暗中新生势力。
“有很大可能。有些事我没告诉你,怕你想太多。去年一年东海都不太平,三爷迫切地想一统东海,勾结倭人打下不少岛屿,近期正在攻打庞帆的岛。梁家是三爷的军器和物资来源,若是出事,后勤储备吃紧,三爷实力必大打折扣,这其中涉及太多人的利益,有人要对付梁同康一点都不奇怪。”祁望略一沉吟道。
他大方承认了自己对霍锦骁有所隐瞒的事。
按他所说,庞帆最有可能,因为目前来看利益冲突最大的就是庞帆。
霍锦骁盯着他。有时信与不信,就只一瞬间的事。
但显然祁望不在乎她信不信,他继续道:“小景,这浑水我们不能淌,不管梁家是死是活,都和你我没关系。东海战事暂时还未波及平南和燕蛟,若是沾上一点,那可就不是几个人、两三艘船的私斗了。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但别的事我能纵容你,这件事没得商量,你不能插手。”
“祁爷,我没想插手,我只是想知道是谁出的手,也许……能找出三爷身份,难道你不想?”她又道。
“小景,于我而言报仇固然重要,但平南更加要紧。”祁望端起隔夜茶润了润嗓,“至于三爷身份,该水落石出之时自然会大白天下,不必急于一时,我都等了十二年,不差这点时间。”
霍锦骁不知怎的,想起那天他拉着她看海图时说的那番话。
他的理想,志在四海。
“那曲夫人呢?她现在也是梁家人。”她不再多说。乱世之中,明哲保身也是无可厚非的做法。
“我会找机会见她,探探梁家的事,到时再与你细说。”祁望站起来,“这些日子辛苦你了,好好休息。”
言下之意,便是不欲再谈,他的态度很坚定,毫无回旋。
————
祁望回来之后,船上又忙碌起来,他与钱家谈妥生意,定了一批丝绸,要派船去泰泽运回。货量很大,祁望便点了去运货的船,除玄鹰号之外,所有船都去泰泽,巫少弥也在其中,收到货后不再回石潭,直接运去平南与燕蛟。
第二天船就走了,霍锦骁和祁望却还要在石潭留段时间,将余事处理妥当。
日子一过又是两天,梁家的事果然瞒不住人,风风雨雨从全州城传到石潭港,只猜是海匪所为,一时间石潭港人心惶惶。
三港是大安沿海要地,若连这三城都被海匪滋扰,那沿海已无安生之地,大安的海线也岌岌可危。
第三日,祁望收到曲梦枝的信,约他辰时一刻相见。
这事他没瞒霍锦骁,那信送到她面前,她翻看两眼,只是很普通的信,除了时间地点与落款,没有更多内容。
“是曲夫人的字?”
“是她的字。”曲梦枝的字,祁望不会看错。
霍锦骁有些担心。这两日梁府守卫严密,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曲梦枝却这时约他私下见面,也不说缘由,谁知道是不是圈套。
“我陪你去吧,可以替你们放个风。”
她想了想道。
其实还是怕出事,外头风风雨雨,东海也不太平,谁知道有没人觊觎平南想杀祁望。
祁望从她手里抽走信,道:“好。”
这好意他不拒绝。
————
傍晚起风,这风来得玄妙,厚云压着天,风声呼呼作响,海浪拍岸,叫船撞得砰砰作响,天地阴沉得像是骤风要来。船晃得厉害,玄鹰号上的人把绳缆加固之后都下了船,躲进附近的茶寮里等着。
天也不下雨,只刮风,树叶沙石满天飞。
霍锦骁陪祁望坐在茶寮里等时间,祁望用秦权壶泡了茉莉茶,又叫来对唱曲的父女,隔着帘子在外头弹唱供他打发时间,也不管外头暗沉的天色。
卯时末,天彻底暗透,他才给了赏钱,理理衣裳起身要去见曲梦枝。
茶寮外却传来一阵疾步声,有人停在寮外唤霍锦骁。她心里奇怪,掀帘一看,风里微弱的灯下光有个被得歪斜的人,衣裳头发已经飞得没形。
那人拔开覆面的乱发,喘着气唤她:“景姑娘,先生回来了,请你过去一趟。”
来的是东辞医馆里的药童。
魏东辞回来了。
霍锦骁眉色一亮,正要答应,忽想起自己答应了祁望陪他去见曲梦枝。
祁望也听到了,不吭声,让她自己选择。
“先生受伤了。”药童见她没反应,又补充一句。
“你说什么?”霍锦骁闻言甩开万事,冲进药童面前,“东辞受伤?什么伤,可重?”
风很大,刮得她衣裳猎猎,头发丝儿乱飞。
“不太清楚,我急着出来请姑娘,只知道先生是被佟叔背进医馆的。”
霍锦骁大急。魏东辞那人骨子里有些傲气,若非千难万急,绝不会让佟叔背他,如今连进医馆都要靠背,这伤……
她不敢再想。
“你去医馆吧,梦枝的事我自己去就成。”祁望也从茶寮里出来,声音淡得像要被风吹散。
“可是……”霍锦骁两难。
“放心吧,我心里有数,梦枝也不会害我。”祁望抬手挡挡风,遮住了眼。
她斟酌片刻,在心里做了决定。
“对不起,祁爷。”
“去吧。”他没说什么,只挥挥手。
霍锦骁很快转身,也不等药童,自己拔腿而去,很快就没入夜色间,像阵风来无影去无踪。
祁望看了一会,也踏出茶寮,看看天色,他呢喃了声“要下雨?”,又折回向茶寮老板借了把油纸伞,这才快步离开。
————
辰时,天已黑透。
曲梦枝约他在梁府西面的柳巷胡同里见面。柳巷果然像柳枝,细细长长,四通八达的胡同就像枝条上的柳叶,窄而暗,只有胡同口几户宅子檐下挂的灯笼光芒能隐约洒进来。
今日风大,灯笼被吹得乱飞,主人怕引起火事,便都熄了,胡同里又黑了许多。
祁望比约定的时间早到一会,他惯常不喜让女人等自己,可惜倚墙等了许久,曲梦枝也没来,倒是风慢慢停下,厚云被吹散,月亮竟还穿出,薄薄洒下,照得地上一片霜光。
他不知道曲梦枝什么事找自己,也不确定自己还要不要继续等下去,虽然他不喜欢让女人等自己,可其实他没什么耐性。
想了想,回去他也没事做,索性就等吧。
辰时过去,他等足三刻钟,觉得够了,直起背要走,胡同口的月光里却歪歪斜斜跑进来一个人。
脚步不太稳,一会往左偏,一会往右晃,细骨伶仃的身段像随风摇摆的柳条儿,也像喝醉酒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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