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话,本是他昨夜想对她说的。她这样的姑娘,寻求的是天高海阔,不拘礼法,若是找媒婆上门未免落俗,有些话,需要他亲自对她说。
霍锦骁闻言立刻会意,不免添上几许尴尬,倒情愿他来质问自己夜探梁家之事。
生平最不怕的就是硬碰硬,最怕的就是这种非说不可的拒绝。
“二公子出身好,门第高,这姑娘定是门当户对的大家闺秀,和我们这些江湖人可不一样。”她少不得硬了头皮接话。
“小景,不是大家闺秀,我家里也没有门户之见,我就喜欢江湖儿女的爽快性情。”他只差没直言心事。
霍锦骁端起茶食不知味地饮了口:“江湖儿女习惯漂泊,怕不适合二公子。”
“不会的,她若想漂泊,我就陪她,若想停下,我可以为她筑巢,只要她愿意。说起来,倒是我配不上她,我虽出身富贵,却是庶出,日后若想有些成就少不得自己打拼,还要她陪我吃苦,她会不会嫌弃我?”既然说开了,他就没了顾忌,反倒紧紧盯着她,目光兴奋而期待。
霍锦骁不好接,想了半晌才道:“二公子别妄自菲薄,嫡庶之分不过世人眼中桎梏,你很好,她不会嫌弃你,只是人各有缘法,江湖儿女有江湖儿女的归宿,富贵锦绣有富贵锦绣的去处。她既然是直爽性子,若是与公子有意,必不会迂回,若是无意,公子多问也无用。”
虽未明言,却已回答了他。
梁俊毅目光垂落,眉间浮现痛色,只淡道:“小景,你还喜欢祁爷?”
这话已问得直白。
“没,我和祁爷只是师友之情,不过我确已心有所属,只是尘埃未定,我……”说着,她低下头,脸有些红。
他问得直接,她回答得明白,再说下去未免又过了头。
梁俊毅点点头,不再追问:“其实早上出门时,夫人已经与我说了,只是我不死心,想亲自问问你。”
他站起,扯出些许笑,眉头却展不平,这强颜欢笑落在霍锦骁眼中,总叫她心里过不去,可男女之情若是无意,她要不说明白,难免叫他耽搁更多,倒不如痛快一刀来得干脆。
“二公子,对不住……”她跟着站起,低语。
他很好,温柔和煦如三月阳光,可终究不是她心里那缕光,纵然再明亮,也是要被辜负的。
“你道什么歉?与你又无干。好了,我出来许久,也该回去,告辞。”梁俊毅冲她一抱拳,也不待回话便转身掀帘离去。
霍锦骁跟着他走到帘外,他的步伐起初缓慢,渐渐加快,在港口的阳光里落下细长的影子。她盯着那道影子发起怔,连人什么时候消失在港口也不知道。
————
石潭港的日子平静,大事结束,平南和燕蛟的人难得清闲,每日都躲在码头茶寮里头吃酒赌钱。霍锦骁却掰着指头数日子,她心里可不太平。进了四月,天一日热过一日,闹得人心更烦躁,太子那里没有任何消息传来,魏东辞像投进海里的石头,没有动静。
她又去了趟梁家,为上次的事专程给曲梦枝致歉,曲梦枝却有些心不在焉,不像从前那般爽利,言语间倒是几次问起祁望。
可祁望也未回来,曲梦枝极为失望,更加恍惚。
霍锦骁见她脸色不好,眼底有些黑青,只当她身体不好,略劝了几句就离开梁家,梁俊毅她也没见着。
隐隐约约的,总透着不寻常的味道,可所有人都离开石潭,她更走不了,只能在这守着。
心像热锅上的蚂蚁。
四月上旬末,医馆那里终于来了消息,说是梁同康回了石潭,旧病复发,曲梦枝遣人来找魏东辞前去诊病,可魏东辞不在医馆,叫人跑了个空。
霍锦骁得了消息还没想出所以然来,便又接到巫少弥托人带回的信。
那信走的是陆路,快马加急。他们的船到全州城果然被扣了,不过幸而有高家上下疏通,所以没有大碍,她收到信时船应该在回来的路上,除此之外,她要他打探的事也有了眉目。
两江那边果然发生大事,朝廷运往两江的货出了差子,船在海上被人袭击劫掠,所以全州城到两江的沿海才被水师管控,所有船只一律不得放行。
意料中的事却叫她心头越发沉重,如坠沉铅。
————
天已热,蝉虫声渐起,可梁家德禧院的屋子却门窗紧闭。梁同康半倚在床头,盖着夹棉的秋被,额上出了层汗,唇色却是灰白的,曲梦枝攥着他的手,他手掌宽大厚实,向来暖和,冬天里常捂她的手,可如今一犯病,他的手就凉得像冰,见不得一点风,这么热的天还一阵阵发冷。
“别担心,我好些了。”梁同康见她目光恍惚地坐在床边,不由松开眉头道。
这两天他犯病,她陪在床边彻夜守着,一刻不离,他疼迷糊了恨不得把指甲掐进石头里,竟把她的手攥得青黑一片,她也不作声。
听到他的声音,她倒像大梦初醒,道:“老爷不遵魏神医的医嘱,将祛痛散都吃了,我能放心吗?”
话里有些怨责,引得他一笑,又是宠溺万分。
“梦枝,打开那箱子,将里边的墨玉盒子取来。”他指着自己随带回来的箱子道。
曲梦枝依言将墨玉盒子递到他面前,他不接,只命她自己打开,她便疑惑地开了盒子,里头装着一撂纸,她逐张翻过,都是些田契房契与铺面,不是梁家的名字,写着她“曲梦枝”的名,地点也不在三港,都在江南。
那可是富庶之地,这厚厚一撂纸,价抵万金。
“你收好了,万一日后有什么意外,这些就是你傍身的东西。你要不喜欢呆在这儿,不想跟着俊毅,就去江南,那儿太平。我会叫梁绪一家跟着你,替你打点。”梁同康缓缓说着。祛痛散的药效上来,他舒服了些许。
曲梦枝捏着纸的手微微颤抖,低垂的眉眼上睫毛也打着颤,似哭非哭,唇抿了又开,竟吐不出半句话来,只将那纸攥得发皱。
“怎么了?一句话不说?”梁同康撑起身边,挑起她的下巴望她。
盈润的眼眸里汪着水,透出悲意只是心底矛盾冰山的一角,更多的东西埋在海面之下,只隐约浮起层影子,叫人看不真切。他不知怎地被她望得心里刺疼,便伸手抱过她,只道:“别哭,我没事。”
曲梦枝便将头歪在他肩头,许久方平静下来。
“俊毅和那小景的事,如何了?”他抱着她靠到床头,又问起家事。
“这两人没有缘分,我已经在另挑人家了,只是这坎俊毅恐怕不好过。”她淡道,指尖抚过玉盒上的纹路,摸出个“梁”字来。
“既然如此,就算了,那丫头也不是俊毅能降得住的。儿女情事,过个几日他也就淡了,无需多管。”梁同康不以为意。
“老爷,你对我,也是这般看得淡吗?”她忽然抬头问他。
梁同康一愣。两人在一起十几年,她很少问他这些情情爱爱的东西,他会宠她,最初多少也因为她的洒脱。
“怎么忽然问起这个?”
“没,只是想知道老爷心里的想法。我跟了你十二年,都不知道自己哪点入了你的眼,叫你宠了这些年。”曲梦枝看着他,梁同康年轻的时候是全州有名的英俊少年,如今轮廓棱角没那么分明,也还是好看的,反更温和儒雅了一些。
“宠爱宠爱,梦枝,有爱才会宠。”他抚过她的发,轻道。
“老爷爱我?”曲梦枝今日有些打破沙锅问到底的模样,不肯轻易结束这话题。
梁同康想了想,才点头:“算是爱吧。”
谁知道呢?他纵横半生,到如今也不知道爱为何物,不过承认了,她能开心些,那便承认吧。
到底,她在他心里也是重的。
————
四月中旬,去全州城的巫少弥最先回来。
石潭与全州一个来回,正常需要五到六日时间,不过因为两江的事,巫少弥的船被扣在全州城,仅管有高老板上下疏通也还是慢。霍锦骁接到巫少弥来信之后便亲自去了趟奕和行宫,霍翎虽然不在,但他在行宫里留了主事的人,她悄悄表明身份,要全州城那边放行巫少弥的船。东宫出面,再加上巫少弥的船又是事发之后才进的全州城,并未涉事,故而很快就得以放行,回了石潭。
“师父。”巫少弥从甲板上跳下,朝霍锦骁奔去。
一来一回十来天,他毫无疲色,反倒有些兴奋。
“累坏了吧?”霍锦骁递给他一块拧好的湿帕。
他展开抹脸:“不累。高爷送了咱两筐上贡的蜜瓜,回头我拿给你尝尝……”
正说着话,眼角余光瞧见霍锦骁已朝他的船走去,他忙拉住她:“船上空着,没货,舱脏乱,还没仔细打扫过,你别上去了,一会我把账册送去给你过目。”
霍锦骁便止步,站在原地打量起他来。
巫少弥被看得不自在,垂头又抹起脸来,闷道:“师父看我做何?”
“我徒弟能干!我欣慰。”她夸他一声,转身往玄鹰号行去,“让你船上的人休息吧,我再找几个人去清理你的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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