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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枭 (落日蔷薇)


  曲梦枝放下灯,将镇纸挪开,把那东西取出展开。
  那是块残破的金底丝料,上头沾了不少脏污,其上绣着大红的蛟龙,被从中间撕裂,只剩半只。
  她双瞳陡然一开,双手跟着颤抖,久远的记忆忽然清晰,和着血色涌来。
  这块残破的丝料,是绣着曲家家徽的旗帜,是十二年前曲家被屠之时,她从船上抢下死死攥在手中的东西。
  她还记得父亲指着这旗上的徽记,不无自豪地告诉她,那是她曲家的标记,日后,要交到她手里的东西。
  那时她想着,终有一日,她要像这旗帜一样,扬名东海。
  岛破那日,她眼见父亡母丧,家园尽毁,拼着最后一口气抢下这旗死死护在怀中,哪怕后来被人关入笼中送到漆琉,抬上黑市的贩售台,她都不曾放手。
  那一天海上刮起骤风,天空阴云密布,风刮得黑市顶棚都要被掀飞,来黑市的人很少,她麻木地蜷在笼子里,只觉得天地已然倾塌。有个人突然从黑暗之中冲来,伸手便抢她手中紧攥的旗帜。她如困兽发怒,不管不顾地护着那块旗帜,张口在那人手背上狠狠咬下。
  那人吃痛怒吼,将她推开。
  旗帜被撕作两半,从蛟龙处裂开。
  她牙关里咬着那人手背上撕下的血肉,恨极竟一口一口嚼烂吞下,将那人下坏,捧着那块旗帜跑回远处垂着幕帘的屋子里复命。
  后来,她才知道,那幕帘后坐的人,就是手握东海生杀大权的男人,也是她恨不能生啖其肉的灭门仇人——海神三爷。
  兴许是看到她生嚼人肉这一幕,三爷竟起了兴致,叫人将她送到艳歌楼里仔细打扮调/教,最终送给了梁同康为外室。
  离那一天,已过去整整十二年。
  她没想过自己还有机会看到这半面残旗。
  这不是她手中留的那半面,而是当初落入海神三爷手中之物。
  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
  霍锦骁跟着梁俊毅走了许久,他都沉默不语。
  将人送到前院的二门前,他忽驻足,转头道:“小景,我就送你到这儿。你从这条道出去,直走便是华禧堂,曲夫人应该还在那里。我要赶回书房,免得那几人回来发现我不在要起疑。”
  “二公子,你不问问我为何要潜入你父亲书房?”霍锦骁心里愧疚越发深重。
  “为什么?”他便抬头,月光下的目光清亮如星。
  霍锦骁却语结。她既不想骗她,又不能将目的告诉他,反倒陷入两难。
  梁俊毅瞧她揪着衣袖难以应对的模样,又想起她平时百般伶俐,几曾如此困窘,不由心软笑道:“别说了,我不管你要做什么,今日之事我就当不知道,只是没有下回。若再有下次,我也帮不上你。你快走吧。”
  霍锦骁叹口气,不再多作纠结,抱拳道:“多谢二公子,此恩改日再报,告辞。”
  他挥挥手:“快走吧。”
  说完他便转过身,径自往来路跑去。霍锦骁站在原地看了他渐远的背景,片刻方也转头,朝外院迈步。
  华禧堂上,巫少弥已经等了许久,指尖不住地轻扣椅子扶手,冷峻的脸上没有表情,可目光里透出的不耐烦叫他周身散发出难以言喻的冷厉,宛如即将出鞘的刀。
  旁边陪着的梁绪与几个下人都生起些微惧意,也不敢说话,只是垂头站着。
  巫少弥等得极不耐烦,忽拍案站起,旁边陪着的人吓了一跳,正要上前,外头忽然进来个人,巫少弥神色便跟着松泛,露了个笑。
  “实在抱歉,适才喝多了酒,在园子花丛里睡着了,一时竟没能醒来,罪过。”霍锦骁冲巫少弥打了个手势,向梁绪歉然道,又找曲梦枝,“曲夫人呢?她可在这里?我要向她告罪。”
  “景姑娘言重了,是我们府上照顾不周,竟让姑娘在园子里睡着。夫人此番带人去后院寻找姑娘,我这就命人去向夫人回话,只说已找到姑娘。”梁绪客气道。
  也不知是不是错觉,他只觉这小景一出现,巫少弥就换了个人。
  “师父,我们该回了,明日要出船,码头还有些事等你处理。”巫少弥朝她道。
  “这……可曲夫人还未回来。”霍锦骁犹豫,她心中事沉,早想离开,却碍于未和曲梦枝辞行,不好意思离去。
  “景姑娘若有要事便先走吧,夫人那里小人会与她说明的,姑娘不必挂心。这天黑露重,姑娘也该早些回了。”梁绪看出她的为难,主动打了圆场。
  霍锦骁想了想,便道:“既然如此,就烦劳梁管事转告夫人一声,就说小景先行一步,今夜之事小景失礼了,叫夫人操心,改日再登门致谢。”
  二人又客气两句,霍锦骁便跟着巫少弥匆匆走了。
  梁府的灯火渐渐便远了。

  ☆、大案

  巫少弥见她无碍便宽心, 也不问她在梁家到底做了什么。霍锦骁心里藏事, 双眸怔怔盯着某处不动,一路两人无话, 只有马蹄嘚嘚儿的声音压过石板。回到玄鹰号的舱房里,她囫囵洗漱后便倒上床,翻来覆去却难入眠。
  虽未寻到确实证据, 但梁家确有古怪。一个普通盐商, 即便有些门道,又怎养得了这样的江湖好手,还能在家中暗凿密室, 又赶得这么巧,在近期将密室的文书全部搬空?这梁同康即便不是三爷,也必与三爷有莫大联系,远非他们最初所设想的二人之间不过利益往来。
  梁同康是个突破口, 从他身上顺藤摸瓜也许能找出三爷身份,可这藤到这儿便断了。
  霍锦骁一时之间找不到别的办法,又记挂着运送红夷炮的事, 也不知两江那头出的事和这事有没关系,魏东辞的计策是否奏效……心头思绪纷杂, 理不出个头,每样想过一遍, 天就已现出些微浅光。
  外头传来些轻响,她索性起身,穿衣出舱。天色尚早, 码头还笼在黯淡的灰夜里,天际光芒只薄薄一线压着海,码头上已经有人来来往往,玄鹰号旁边停的另一艘船甲板也站着不少人。巫少弥站在桅杆之下盯着船员检查船上各处,目冷神敛,衣裳被晨风吹得贴着身骨往一侧飞,那身形瘦削却笔挺,像裹着布的无鞘剑。
  一转头,他瞧见霍锦骁,眉色散开,朝身旁的人吩咐几声,便匆匆翻身下船,跑到玄鹰号来。
  “师父,怎不多睡会?”巫少弥看看天色,问她。
  “睡不着。”霍锦骁坐到船舷上,她本想早些起来替他打点出船的事,不想他却比她还早起来,“都准备好了?”
  “好了。”巫少弥笑开,“师父别操心,这点小事我能办好。”
  霍锦骁抬头瞧他瞳眸,清澈里有些执拗的小心翼翼,看起来还像个努力的孩子,用心做功课,想求先生的赞许,不知不觉间就长大了。
  时间最是炼人。
  “我不操心船上的事。”她摇头,也随之笑起,“这趟来回也要个五六日时间,也不知那边情势如何,你自己小心些,别莽撞,多听高爷的意见。他在三港行商多年,熟悉这一带情况,多请教他总不会有错。早去早回,我在这儿等你。”
  “我晓得。”巫少弥站她面前总有种自己还是孩子的错觉,他搓搓手,又道,“师父你坐会,我去给你买早点,想吃什么?”
  “码头口第二家粥铺,我要清粥和炸鱼卷,你再给船上的兄弟带些别的。”她拍拍他的头,受了他的好意。
  巫少弥应声而去。
  不多时他便拎来两份粥,一袋鱼卷。霍锦骁挑眉:“就这点?”
  他回身指指码头:“哪能啊?这是师父的,兄弟们的早点我叫老板送过来了。”
  他把整间粥铺的早点都给买来了。
  霍锦骁莞尔。
  ————
  吃过早点,码头更加忙碌,霍锦骁也不得空闲,带着柳暮言点好货物,等高老板带人前来又是一通寒暄,直至巳时中日正当空,船方出海。隔着港口长长的码头,霍锦骁挥手送别巫少弥。
  长空阔海,少年渐远,化作天边一叶舟影。
  巫少弥一走,霍锦骁便得闲,坐在港口的茶寮里小憩,喝着新煮的凉茶,摇着大葵扇,隔着陈旧的竹帘看码头上的人来人往,慢慢眯下眼眸。天越发热了,躲在阴凉处被风一吹,别提多惬意。
  竹帘被人轻轻一挑,有人闪入茶寮里,她也不睁眼,听那脚步声有些像林良,便懒懒道:“大良哥?”
  “是我。景姑娘。”那人在她身边的条凳坐下。
  霍锦骁立刻睁眼坐起:“二公子,你怎么来了。”
  身边坐的是梁俊毅。
  他今日穿了身浅淡的衣袍,脸颊有些红,显得紧张,手在膝头握了又松,语气倒还平静:“我来寻你。”
  霍锦骁只当他要问昨夜夜探梁同康书房之事,心里已斟酌过几重说法,闻言道:“二公子有何事?可是要问昨夜之事?”
  岂料梁俊毅却摇了头,双手紧紧一握:“景姑娘,我……近日父亲在替我相看亲事,可他挑的,我不要,我心里……”
  他说着一顿,看了看她的神色,又道:“我心里已经有钟意的姑娘,只是不知她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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