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今天他似乎是不在,进了宫门只看见德全在檐下徘徊。她唤了一声,德全眯觑起眼睛,朦胧见一个身影忽高忽矮地来,抱着拂尘从台阶上下来,“宿大人,您这是怎么了?”
星河说崴了,值房里的茵陈跑出来,赶紧上前搀扶,“这么冷的天儿,伤着了难复原的。我带着药油呢,给您揉揉就好了。”
于是一左一右架住,把她架进了配殿。
解开袜子一瞧,脚腕子上坟起了好大一个包,德全哟了声,“好家伙,赶上窝头啦,主子见了不定怎么心疼呢。”
她朝门外看了一眼,“主子今儿有政务?”
德全说是,“北边儿又不太平了,那个什么呜哩哇啦王,几道求婚的陈条都给打回去了,这不恼羞成怒,发兵打咱们呢。主子爷还在内朝商议战略,今儿回来得晚,让大人别等他。”
德全嘴里的呜哩哇啦王,是北边鲜卑的乌达汗王,多次求娶天朝公主均未果,于是找到了好借口,光明正大扰攘大胤边陲。这一仗终归要打,不过早晚罢了,茵陈帮她用药油推拿,边推边道:“朝廷也是死个膛儿,他们要公主,随便找个宗女给他们就是了。然后再把他们的公主讨来,给咱们太子爷当宝林,一举两得,这么着多好!”
这主意不是没人出过,但通婚是势均力敌下无可奈何的产物。大胤和乌达汗国国力并不对等,下嫁公主等于屈尊,朝廷面子上过不去。北方游牧,京城好好的姑娘送到那地方,天天住着大帐篷,遇上迁徙还得坐光板牛车,吱呀吱呀在草原上风吹日晒,哪家皇亲也受不了闺女遭那份罪。
至于太子,德全笑道:“主子爷哪儿瞧得上呜哩哇啦的姑娘,据说那儿姑娘生得黑,又壮实,顿顿羊肉,满身羊膻味儿,您可别坑他了,回头活埋了您。”
茵陈嘟囔了两句,想是很怕被活埋,再没提北方宝林的事儿。
星河想起来,她和霍焰是沾着亲的,便道:“上回听说你管枢密使叫表舅,侍中和他相熟吗?”
茵陈说熟啊,“也算是族亲,两家一向有往来。上回他夫人忌日,我娘还帮着一块儿操持呢。”
她觉得奇怪,“他夫人不在了吗?家里没旁的女眷掌事,这种内务,怎么还托付你母亲呢?”
茵陈往手心倒药油,两手搓得滚烫,压在她脚脖子上,随口应道:“国公府上没有内当家,他由来只有他夫人一个。四年前公爷夫人病死后,府上都是长史料理。逢着办周年祭,来往的亲戚多,长史哪儿能个个认得呢,只好托付我母亲。”
第41章 半纸功名
这年头,夫人过世四年还不续弦的,除了这位枢密使,怕再也找不着第二个人了。
德全最爱横插一杠子,他说:“这国公夫人我知道,先皇后的娘家远房表妹,和太子算沾着两头亲的。当初本来要嫁到外埠去,礼都过了,可人家遇上了枢密使,连哭带闹的让家里退了亲。这两位,走到一块儿怪曲折的,可惜夫人年寿不永,半道上撒手去了,留下枢密使一个,孤孤单单,熬到今天。”
原本单瞧霍焰这个人,给人的感觉只是冷淡,背后加上了这么一段,才觉得冷淡大约事出有因,细论起来,也是蛮可怜的一个人。
星河又求证了一回,“他多大年纪?”
茵陈说:“三十七。二十七回的京城,里头为婚事闹腾了两年,才正式迎娶了先头太太。后来成亲,大概齐也就四年光景,他太太连一儿半女都没给他留下……”说着一顿,又拐了个弯儿,“不过我还听了另一种说法儿,市井里有谣传的,说他太太是被他弄死的。当初非嫁他,他本来不愿意,人家讹他,他是被逼无奈才不得不迎娶的。我问过我娘,被我娘臭骂了一顿,自个儿家里的,没谁肯拆这个台。可四年不生养,说得过去么?难道霍焰在北方冻坏了身子,生不出孩子来了?”
星河大呼倒灶,德全噫了声,“侍中可是大姑娘,说这话,叫您母亲听见又该数落您啦。”
茵陈自己觉得没什么可数落的,“我说的都是实话。”她和德全不对付,便借着这个由头挤兑他,“咱们是姑娘,生来不懂那些。大总管是爷们儿,究竟能不能冻坏,您给句准话呗。”
德全臊眉耷眼的,“侍中是在磕碜我呢,我知道。就咱们这号人,算个球的爷们儿。”
茵陈如愿气走了德全,只有她和星河两个人在值房,心里就很舒衬。手上加点儿劲,问:“星河姐,好些个没有?”
星河动了动脚腕子,“好多了,没那么疼了。难为你,一个娇小姐,给我推药油。”
茵陈小脸红红的,“没什么,伺候您我乐意。我家里没姐妹,全是兄弟。您要是我亲姐姐多好,可惜我没那个福气。”
星河瞧她这样怪心疼的,一把搂住了她说:“我也没有亲姊妹,往后咱们亲的似的。”
她高兴了,亲昵地在她鬓边蹭了蹭,“不管将来咱们谁有多大出息,都不能忘了彼此。”
星河笑着答应了,将来的事儿,谁说得清呢,多个朋友多条道儿吧。
她忽然想起来,“太极殿下诏没有,封谁当皇后了?”
茵陈说还没有,“想必是北边打起来了,皇上没顾得上。”
星河慢慢点头,这件事悬而未决,终归让人不安。她心里又琢磨衙门里的案子,一时沉默下来,等回过神,看见茵陈累得鼻子尖儿上都冒汗了,忙让她歇着,自己穿上袜子出门。走了两步,虽然还有些疼,但对比之前已经好了不是一星半点。
入夜时分又下雪了,没有风,雪片子纷扬坠地,大而寂静。星河立在廊下,朝丽正门上看,只见夜色下宫灯杳杳,左右站班的太监泥塑木雕似的,宫门阖上了半扇,快到下钥时候了,还不见太子回来。
她心里莫名乱,总觉得有什么事儿要发生。回头看看德全,他对善银说:“就善金独个儿伺候着?要不你也过去吧,带上热手炉,防着主子冷。”
善银欸了声,抱着手炉撑着伞出去了,可是去了很久,也跟石子儿投进了河里,音讯渺茫。
从酉正等到亥末,呵欠打了一轮又一轮,主子不回来,哪个当奴才的敢歇下?大伙儿巴巴地盼着,终于看见门上有人来了,德全忙击掌,预备伺候的人都赶了出来。星河撑着伞迎上去,接替了边上善金把人往殿里引,一头说:“主子忙到这早晚?”
太子嗯了声,“议定了平乱人员的名单,老大这回是着急立军功了,请旨随军出征,明儿就动身。”
星河倒也明白简郡王这么做的用意,母亲立后无望,他得靠功勋挣爵位。眼下正有个大好时机,不甚危险,但凯旋后便可名正言顺升一等。郡王和亲王的头衔还是有很大差别的,入了军中,往后的路子就宽了,不再是个只管文道的皇子。到底有了兵权,能领兵打仗,才是底气儿。历来夺嫡,谁也不是单靠阴谋诡计就成事的。
她对于暂且谁占上风,并不十分在意,陪同他进了大殿,随口道:“万一他凯旋后,在皇上跟前邀功呢?”
太子眉眼冷淡,“邀功也是应当的,不过京中下达的指挥部署全由东宫发出,他上阵杀敌固然可敬,但大胜的根本,依然在我东宫。”
太子忙了这半天,坐在圈椅里稍作休息。暗中盘算着,建功的成算大,所担的风险必然也大。这回出征的镇边将军是他的人,攻打乌达汗国也不是一两场战役就能完事的。简郡王没有作战经验,只是个副将军,但他的出身摆在那里,刚愎自用起来连神仙都劝不住。设个计让他出错,只不过上头出错下头倒霉,损耗太大不值当。换个方向呢,战场上刀剑无眼,狠得下心来一气儿除掉他,其实也不是难事。
他坐在案后思量,星河从青柑手里接了茶水送上去,见他一肘撑着椅子的扶手,修长的手指盖住口鼻,只露出一双深邃的眼睛。长长的眼睫一盖,云山雾罩的,不知在做什么打算。横竖有他的权谋,宿家和简郡王正慢慢撇清关系,照着星河的想法,干脆解决了这个旧主,反而一了百了。只是那毕竟是皇子,死得不在皇帝的掌控中,难免圣躬大怒。到时候再要求立案侦查,又不知道要牵连多少人,折腾起多大的风浪来。
她轻轻舒口气,见他沉思,亦不打扰。到外间问善银,“主子爷用过晚膳没有?”
善银道:“两仪殿里传了膳,不过是些奶子、点心什么的。大家伙儿都捏着心呢,谁能用得下?”
“那就叫典膳厨预备吧。”她回头看了一眼,“主子今儿晚上怕是不得睡了,铜茶炊上也别熄火,防着夜里传唤。”
善银应个是,退出去承办了。
星河转身入内,他到这时候才发现她走道儿的样子不对,站起身问怎么了,“崴着脚了么?”今天不得空,没来得及过问她在外头的境遇,一个疏忽竟然路都走不利索了。
她还是那句没什么,“地上滑,不留神蹉了一下,没事儿。”
太子不这么看,将来弄个瘸腿国母,大雅倒是不伤,上丹陛终究不方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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