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焰是领教过她口风犀利的,可是光天化日之下看着这个人,又衍生出另外一种截然不同的况味来。见她笑着,不好意思板着脸,轻轻牵一下唇角,便算回礼了。
随行挺多,两头带人,数了数总有十几个。控戎司和枢密院联手,这还是有史以来第一次。要论他们的心,控戎司是帝王家的爪牙,难免受些轻视。但案子牵扯,又不得不支应,这可不就是身不由己的无奈吗。
星河喜欢这种身不由己,很快便决定了,对付霍焰绝不能用铲除,必定是拉拢。先前星海和她这样建议,她还很犹豫,眼下人在跟前,她就动摇了,果真她是喜爱他这个款儿的。
头回相见战战兢兢,二回相见,心境大不相同。星河抚抚自己的脸,从未觉得被一个男人看着,能让她心慌气短。她觉得难堪且不安,拽起斗篷上的护领,遮住了大半张脸。
一众人勒转马头准备出城,远处传来哒哒的马蹄声,回首一顾,一队玄衣银甲的禁卫疾驰而至。队伍末梢跨着小矮马的叶近春上前来,“大人,主子爷忙机务,抽不出身来,把禁卫给您调来了,供您差遣。”
星河觉得头晕,只得叹息:“转呈太子殿下,宿星河谢恩。”
这会儿可没什么旖旎的心思了,瞧瞧这帮钉子似的东宫禁卫,再看看霍焰……人家脸上露出玩味的神情,她觉得扫脸至极,一夹马腹,率先冲了出去。
马背上颠腾,像男人一样迎风而行,身后斗篷招展,要追上她还得花点力气。这么快的速度,随行的人必须跟着一同狂奔,到北军营地时天色将晚不晚,下马头一个迎接她的,就是霍焰的警告。
“宿大人没有行过军,不知道其中厉害,刚下过雪路滑,万一马失前蹄,连补救都来不及。宿大人急于办差的心可以理解,但自身的安危也要紧,还请切记。”
他皱着眉头,神情简直有点像星海。星河顿时红了脸,嗫嚅着:“对不住,我一上马就控制不住自己,想是在城里憋久了……多谢霍大人提点,幸好没有闯祸。回去的路上我会加注意的,霍大人千万不要笑话我。”
笑话当然不至于,女人有这样的胆色也不多见。他对她的印象,一直停留在飒爽上,如今这个印象愈加深刻了,飒爽上又添不要命的那股子冲劲儿,这位女官,着实是大胤难得一见的狠角色。
不过太子护食儿,也护得不加遮掩。东宫禁卫向来不能随意调动,这回大动干戈派遣过来,难怪她脸上不是颜色。
一个有气性儿的姑娘,不爱处处受人掣肘。太子的脾气他也了解,虽说两个人的关系几乎已经板上钉钉了,可照他的分析来看,宿星河要当真成了太子的私有物,断然不可能再有机会抛头露面。一个护着,一个不耐烦……他微微一笑,霍家的男人,对情向来不含糊。
他的这点细微的表情,自然也落了星河的眼。后来北军主帅帐篷里集满将士,她看他在上首问话,静静听着,并没有插嘴的意思。心里暗自思量,南玉书果然老奸巨猾,这帮子北军都是当年上沙场征战过的,控戎司的威风在城内叫得响,到了军中可没人买他们的账。这回要是霍焰不出马,他们这些人除了碰壁,没别的出路。请不动霍焰,他南大人是断不肯来的,到时候把案子甩手扔给她,让她来啃这块硬骨头。啃不下来,锦衣使办事手腕不行,皇上面前就有话可说了——女人嘛,做官终究差了一程子。
霍焰过问军务,点了人暂代曹瞻的职,“等回头案子有了眉目,朝廷自然会重新任命。卫将军侵吞军饷,损害的是诸君的利益,大家戎马倥偬多年,居然在这上头吃亏,细论起来,是我的过失。”
他一番自责,将士们自然众口一词替他脱罪。生死之交,钱算个什么。别说拖欠,哪怕不给,喝风也能饱,这就是男人的义气。
霍焰转过头来看她,“宿大人有什么示下没有?”
星河哦了声道:“卑职此行只为查档,军中的事我不便插手,一切听霍大人的安排。”
那就没旁的要议了,本来也不过客套一句罢了。霍焰传人来,拿了钥匙上档子房,那地方是全军机要所在,历年的兵防、边备、戎马政令、出纳密命全都收录在此,所以非要员不得入内,以防军机外泄。
星河带来的千户和东宫亲军只能守在外面,刀笔吏开了门,小心翼翼引着一盏灯往内,点亮了深处的灯架。这里的灯架也和外面的不同,全拿羊角罩子扣着,以防走水。等最后一个罩子罩上后,刀笔吏向他们揖手,“卑职是未入流小吏,按制不能停留,这就先告退了。也不走远,只在门外候着,二位大人若有疑问,只管传唤卑职。”说着复行一礼,缓步退了出去。
厚重的大门阖上了大半,只余一道半人宽的缝。档子房里剩下孤男寡女,气氛有些尴尬,不过都是有官职在身的人,不兴那套小家子气。沉默了片刻,霍焰向西指了指,“宿大人要的兵饷存档,全在那边的架子上。只是数量太大,要搬出去,恐怕得传人进来抬。”
星河说不必,“只要近两年的就成,请霍大人做个见证,取两卷回去过堂的时候用。”
烛火太远,她从灯架上端了一盏来。可是一手举灯,一手翻阅文书不大方便,正琢磨要不要搁在架子上,霍焰从她手里接了过去,由他擎着,替她照亮。
堂堂的枢密使给人掌灯,实在屈才,星河不大好意思,“有劳霍大人了。”
他没有说话,抬了抬下巴示意忙她的。星河手里托着籍档翻阅,眼睛盯在上头,脑子里却是空的。这是她头回和太子以外的男人独处,浑身觉得不自在。离得又近,他身上甘松的味道丝丝缕缕飘过来,叫人心慌气短。
只是她紧张,他倒不然,“这记档对得上号吗?”
星河含糊应着:“差不多……”
各自沉默良久,她渐渐能定下神来了,忽然听见他问:“宿大人进宫多少年了?”
星河道:“明年二月里就满十一年了,宫中岁月静好,过起来一眨眼的功夫。”
他微微颔首,“官从内廷做到外廷,宿大人是空前绝后第一人。”
这话究竟是褒还是贬,叫人不好咂弄。星河不过一笑,“内廷也好,外廷也好,都是为主子分忧。不过迈出了宫门,才知天地浩大,上外廷做官,远比内廷有意思得多。”
“宿大人觉得在控戎司当官有意思么?这个衙门掌的可是刑狱。”
她调转眼眸瞥了他一眼,“我以为枢密使大人和其他人不同,原来也觉得女人不能胜任控戎司的差事么?”她骨子里那股桀骜的劲头又被激发出来了,说到底这世上能瞧不起她的只有太子,旁人可不成。
霍焰说:“霍某并不是这个意思,只是觉得那地方过于阴寒,姑娘在里头当值犯冲罢了。”
可能她的反应过于急躁了,说的话也太冲,今天人家是为她控戎司的差事才顶着寒风跑了这一趟,倘或他不来,她们一干人,连北军大营都进不来。
她刹了性儿,羞赧地致歉:“卑职好像过于急进了,请大人见谅。正因为我是女官,别瞧面儿上挺风光,其实自己心里也怯。就说这北军几万的兵马,霍大人不出面,南大人来或许还有个说头,我来呢,谁也不会拿我当回事。毕竟是女人,京官儿卖面子,到了军中则不然了。女官当差多有不便,这是没法子的事儿。所以您瞧我们主子,特特儿打发了东宫亲军来,也是怕我吃亏。”
说起那些东宫禁卫,太子爷确实煞费苦心了。霍焰不置可否,寥寥一笑,星河也不再计较那许多了,收拾好需要的文书抱上,对霍焰道:“就这些吧,霍大人放下灯,咱们可以出去了。”
然后就是连夜的翻查,传各部官员来问话。他们的供词与文书记档一一对照,发现太多的疏漏之处对不上号。星河偏过头看做状子的笔帖式①,“都记下了?”
笔帖式道是,“全都记录在案了。”
她颔首,“那就交给各位大人画押吧。”抬头看看帐外,天色将要亮起来了,她抚了抚发烫的前额,对圈椅里陪审的枢密使笑道,“为我们衙门的事儿,害大人整夜不得睡了。”
霍焰摆了摆手说不碍的,“当初行军作战几天几夜合不了眼,这一夜算个什么。”
也许家里没有需要交代的人,所以在哪里过夜都不是事儿吧。
笔帖式把整理好的公文交星河过目,确认无误后都收拾起来,这时东方既白,原本是要立刻赶回城的,火头军却抬了木桶进来,笑道:“大将军和宿大人难得来北军,辛苦了一夜,不能空着肚子回京。咱们这儿没什么好东西招待,高粱煮小米儿,大人们身上暖和了再上路。”
军中的伙食能有什么吃头,可星河一眼瞧见了碟子里翠油油的咸菜,“这是瓜皮不是?”
火头军嗳了一声,“夏天包了城外一片瓜地,瓜太多了,到最后吃不完,刮了里头红瓤儿,把皮留下做了咸菜。大人放心,这瓜皮洗了十来水,干干净净的,绝不腌臜,您放心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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