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时茶博士进来行了礼,摆开二十四件烹茶器具,将涤方、滓方、具列都排列好,展开巾用粗绸,就要往小石鼎中倒水。赵栩却吩咐道:“今日不用点茶,只煎煮我自家的片茶即可。那水,也用我自家带来的水。”
茶博士接过随从递上的茶饼,一看就知道是福建路进贡的一等贡茶,赶紧应了,到一边在小鼎前等着外头送水进来。
苏昕吃惊地悄悄问赵浅予:“阿予,这片茶倒也罢了,连那水难道你们也从宫中抬过来?”
赵浅予哈哈笑道:“怎么会呢,我六哥年年都存了好些郑州贾鲁河圣水寺的泉水。昨日就让人装车送了过来。要不是今日人多,六哥他怎么也会带着自己的茶具和碗盏来的。”
众人都心知肚明赵栩出了名的挑剔难伺候,都笑不可抑。这时外间的苏昉笑着说:“对了,我这一年多游历巴蜀,倒是也带了些蜀茶回来,有广汉之赵坡、合州之水南、峨眉之白牙、雅安之蒙顶。今日带了过来,还请大伯娘和诸位兄弟姊妹一起品上一品。”
九娘一听这些耳熟能详的川茶,又是阿昉亲自游历各地带来的,实在忍不住轻轻问赵浅予:“我们要不先尝尝苏家哥哥的蜀茶?”
赵浅予不爱茶,但既然是阿昉哥哥带来的,自然比哥哥带来的更稀罕些。她这头立刻吩咐茶博士先煎煮蜀茶。陈太初看着赵栩的脸色不太好看,赶紧笑着说:“也好,今日时辰还早,我们多尝几种茶。”
此时外头进来一个林氏分茶的厮役,为难地问:“下头来了两位郎君,说是来找自家姐妹的,自称是孟家的九郎和程家的大郎。小的们不敢擅自做主,那两位郎君却不肯罢休——”
杜氏和六娘一起皱了皱眉。这两年,青玉堂把九郎宠得越发上天了,这个小郎君,和程氏的娘家侄子程之才打得火热,小小年纪,不好好读书,狎妓夜游奔马打闹的事不断。孟建戒尺打断了几根,老夫人几次要行外院家法严惩,却都被老太爷拦了下来。三房这两年没少提要将十一郎记在程氏名下上族谱,也都被老太爷驳了回去。一提到这两位,杜氏就有些心惊肉跳。
杜氏便出声道:“麻烦贵店,就安排他们到二楼孟府定的包间自去喝茶吧。”
那厮役应了,行了礼转身而去。
这时,忽然外面传来无数马蹄踏街飞奔而来的声响。众人都一怔。赵栩起身走到窗口,推开直棂窗朝外望去。里间的九娘也十分好奇地起身走到窗口,伸手推开窗,不知为何,她心猛地一跳,突然侧过头,看了赵栩一眼。十四岁的赵栩,双眼微眯,望向远处,唇角带着一丝讽刺的笑意。
这时两边已经有数百内城禁军在忙着清道,一边帮着将路边的摊贩挪开,一边高声大喝着:“避让——避让——速速避让!”紧接着阵阵马蹄声由远而近,竟是极快的速度疾驰而来。
除了陈太初一动不动,其他众人也都上前挤到窗前,看这七夕节里,谁那么大胆竟然公然大街上纵马奔驰。却见下头是好几路身穿不同官服的人,几十骑像风一样地卷了过来,直奔御街而去。看衣饰,有二府的官吏,也有刑部和礼部的人,看来是必然是宫里出了大事。
赵栩垂目望着那些马儿远去不见,抬头灿然一笑,对众人道:“我们喝茶罢,大郎既然从四川带了好茶,蒙顶不错,我们就先尝蒙顶吧。”
七娘看着他这一笑,真正风姿特秀灼灼逼人,不由得也红着脸微笑起来。六娘轻轻一拉她,她才低了头快步回了座位。
九娘伸手关上窗户,侧头望了望也在关窗的赵栩。赵栩一侧头,看见九娘一脸疑惑和担忧,朝她一笑,自回座坐定。
这厢茶博士石鼎中的水沸了蟹眼,里面几个小娘子叽叽喳喳说着离别后的各自情形,外面的孟彦弼忍不住同陈太初低声说:“是不是觉得我家九妹变得厉害?都说女大十八变,真正不假。就是今日那范娘子同四个月前金明池的时候都不太一样,和去年元宵节时,真是判若两人。”
苏昉想起九娘,便笑着点头问:“都判若两人了,那孟二哥你是插钗了还是送帛布了?”陈太初打趣道:“我看二哥恐怕送了布。”
孟彦弼脸一红:“越变越美,我作甚要送布?再说,就算变得不好看了,我既然去年就相中了她,哪有毁约改弦易辙的道理?我又不是那只重美色的好色之徒。”
此话一出,陈太初苏昉和孟彦弼都有意无意地含笑看了赵栩一眼。
赵栩桃花眼一瞪,正要发火。那三人却早已经收回视线,又低声说笑起来。
什么!重美色的好色之徒?赵栩吸了口气,算了,不和他们计较。胖冬瓜那么丑的时候,自己都下跳金明池,为了救她,差点被死重的她拖死在水里,还不足以证明自己绝非重美色之人吗?赵栩心底还是有点不舒服,自己当时可不知道孟九会长成这幅模样!
茶博士轻声禀告茶已煎好。众人纷纷静心品茶。
因为要等七汤过了,茶博士才会清洗了茶具,重新煎煮其他品种的茶。苏昉就细细说起这次返京的历程,他们从有著名的大石佛的嘉州上船,经长江三峡,在瞿塘峡的圣母泉向神灵祈求赐福后才开船下驶,可谓“飞泉飘乱雪,怪石走惊骖”。再经过巫峡,巫山十二峰的神女峰因宋玉的《神女赋》而著称,但巫峡之险,波涛汹涌,船就好像树叶飘荡在漩涡之中。直到过了江流湍急的新滩,过了蛤蟆培,到了江陵方才弃船登岸。
苏昉的声音,虽然在变声期,却比以往更加低沉,略带了些暗哑,他引用前人典故诗句时,让人听得心驰神往如痴如醉。孟彦弼不时的惊呼感叹,更令人有身临其境的感觉。
这段路,前世九娘上京的时候也走过一回,当时并不害怕,过了才觉得后怕,此时她从阿昉口中听到这段,不由得胸口一热,看着周遭的人都被他的话深深吸引着,又不由自主地为苏昉骄傲自豪起来。
苏昉说完这段,也静默不语起来。他想起经过神女峰时,正逢初夏的大雨,雷鸣电闪,爹爹却一人负手独立船头,任雨打风吹。船家都惊叹不已。他当时在船中陪着婆婆说话,不知怎地,看着船头孑然一身的父亲,觉得他恐怕又想到娘亲了。不知不觉,娘亲已经去世七年了。
这次回川守孝,他和爹爹将娘的棺椁带回四川,葬入苏家祖坟。爹爹和二叔结庐而居,为翁翁守孝。他看着爹爹亲手给娘亲铭刻墓志:“君讳妋,眉之青神人,乡贡进士方之女。生十有五年归于瞻。有子昉。君之未嫁,事父母,既嫁……。”最后一句他记得是:“呜呼哀哉,余永无所依怙。”
原来除了他,爹爹竟然也会觉得永无所依怙吗?娘亲墓里多出来的那个空棺椁,是爹爹留着给他自己的吧。苏昉想起十七姨母那天看见双棺入土后,跪在娘亲墓前泣不成声的样子,不知为何,觉得她,其实更可怜。
第47章
众人都津津有味地询问着巴蜀的各种风俗人情。九娘微笑着听苏昕耐心解释,原来阿昕也懂得这许多。她心中十分满足喜乐,可久久听不到外间苏昉的声音,她忍不住朝屏风望了又望,恨不得这屏风立刻就地消失。
四款蜀茶眼看即将都品完,外面忽然来人禀报官家和娘娘急召燕王和淑慧公主回宫。
赵栩低声问了几句,便同杜氏致歉,要携了赵浅予告辞。九娘的心不知为何别别跳得厉害,赶紧低声向杜氏请示下去送一送赵浅予。杜氏心知她和四公主素来亲密,便让玉簪跟了下去。
陈太初苏昉孟彦弼和九娘一同送赵栩兄妹下楼。九娘忍不住跟紧了赵栩,轻声在他身后问:“宫里出事了吗?”
赵栩在楼梯上骤地停了脚。九娘不防备,直撞在他背上,胸口一阵剧痛,眼泪登时冒了出来。
这上下都是他的侍卫随从们,见燕王停下了,即刻上下各自退开,将二楼长廊的闲杂人等清空。
赵栩转过身,靠在楼梯的栏杆上,一看九娘泫然欲泣的样子,心就漏跳了一拍,本想随口搪塞过去的,却想了想才压低了声音说:“我那位四哥,不慎从延福宫的建明春阁上摔了下来,正在急救。”他顿了一顿,一笑,靠近九娘近乎耳语道:“幸好没死。”
九娘倒吸一口凉气。苏昉也皱了皱眉。陈太初孟彦弼却垂目不语。
延福宫自从三年前重修后,建明春阁乃是延福宫最高之处,高达十一丈,在阁上,可将汴京城全景收入眼下。赵檀一个十八岁的成年皇子,这节日里入宫不奇怪,可会跑去延福宫就奇怪了。延福宫乃帝后游览之地,位于禁中以外。赵檀他去那里做什么?又怎会从那么高的地方摔落下来!
这两年蔡相三次上书以立长为由,请立鲁王为太子,却被高太后以尚未大婚未有子嗣为由劝着官家,直拖到现在。今年蔡五娘和张蕊珠已经三次入宫,眼看节后恐怕就要宣布册妃,跟着就要立太子了。此刻赵檀出事,不但宫里乱了套,蔡相恐怕更加痛心疾首。
九娘回想起赵栩方才唇边那一抹讽刺的微笑,心登时咚咚咚地猛跳起来,直发慌。是赵栩干的吗?他会不会被官家疑心?应该不会吧,他人都不在宫里!九娘看向陈太初,陈太初却朝她温和一笑。她看向孟彦弼,孟彦弼也呵呵一笑。看向苏昉,苏昉尚在皱眉沉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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