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这翰林巷虽然位于开封东城地势颇高,却又难免被淹。他却不能看着这小狐狸被淹死。
他要的,从来都逃不掉,躲不开,挡不住。
不远处,数十条黑色身影从观音院的屋顶急掠而至,几息便越过了孟府的外墙,弓箭手和禁军的长枪根本阻止不了他们。
来了,阮玉郎轻笑一声,袍袖臌胀,午时的阳光下,他如白鹤展翅,从过云楼上跃下,先往孟家的家庙里掠去。家庙附近惊呼声不断,却无人拦得住他。
九娘一手持袖弩,一手紧握短剑,和惜兰两个人藏身于她东暖阁的私库中。四周门窗下,藏有张子厚的那些倭国武士们和宫中带出来的四位贴身女史。其他所有女眷都被安置在绿绮阁之中,翠微堂里也藏了近百精兵,九娘特意严禁女使和侍女们走动。只有留守内宅的部曲和仆妇们往来各院落巡逻,万一有人攻入,一时也发现不了女眷们所在之处。
有急急的脚步声传来。门后和窗下的人都屏息以待。
“九娘子?”怯怯的声音,却是林氏的。
惜兰气得不行,这时候还乱走,若有人高处窥伺,岂不泄露了娘子的藏身之处。
九娘比了个手势,收起手中剑。门轻轻开了一条缝,林氏蹑手蹑脚地走了进来,见到九娘才舒了一口气,小心翼翼地道:“奴害怕得紧,还是跟在娘子身边好一些。”
九娘看着她手中紧握的镰刀,鼻子一酸:“姨娘是不放心,特地来护着阿妧的么?”
林氏脸一红,低声嘀咕道:“慈姑也说奴是个有福气的,上回那人不就被奴骗到了么……”
九娘一怔,明白过来她竟有替代自己的意图,不由得上前紧紧抱住林氏,低声喊了一声:“娘!”
林氏一僵,将镰刀举得远远的,不知所措地说不出话来,又想哭又想笑。
不多时,兵器碰撞声和呼和追赶声越来越近。九娘听得见秦幼安的怒斥之声十分尖厉。她立刻将林氏推到一旁的大木箱子后头:“藏好!”
再转过头来,九娘决然对惜兰道:“记住我的话!”
惜兰握紧手中剑,轻轻点了点头。娘子宁可死在她剑下,也不愿被阮玉郎所擒。她是娘子的女使,遵娘子之命。至于她自己的命,从来就不是她自己的。
“我不杀你,你不是我的对手,退开罢。”阮玉郎看着秦幼安笑道。这孩子倒倔强,一路追过来,日后若能为他所用,倒可替代陈青。
秦幼安咬着牙再次扑上,喝道:“你不杀我,我却要杀你!”他只希望里面九娘能听见自己的呼声,或逃或躲,拖得一时是一时。
阮玉郎大笑起来:“你杀得了我么?”
笑声未毕,东边女墙上有厉啸声破空而起。
一弦六箭,疾如闪电,力透重石。小李广飞蝗箭!
“我杀得了你,你信不信?”
赵栩意气风发张扬恣意的声音,只比高似的箭慢了一瞬。
第313章
羽箭来势如电, 阮玉郎只听风声心已一沉。
他得到的消息是女真和契丹人绕过鹤壁, 将赵栩的先锋军拖在了陕州,不料短短几日, 赵栩竟已悄声无息赶回汴京。他是孤身来援,还是人马齐至?
当下是竭尽全力趁机击杀赵栩,还是立刻退走应变再做打算?
阮玉郎宽袖如出岫轻云, 将箭笼于其中, 嗤的两声,仍有两箭穿透臌胀的宽袖,射向他肋下, 袖子如泄了气的皮球, 卷着另外几箭骤然下垂。阮玉郎右手紫竹箫叮叮两声击打在那两箭的箭头上, 牵动胸口旧伤,虎口发麻。箭气依然刺破他肋下衣裳和油皮, 一阵火辣辣刺痛。
赵栩笑声未绝,剑光已到, 直奔阮玉郎咽喉, 毫无防守, 竟是以命换命同归于尽的打法。
阮玉郎记得他的剑削铁如泥,倏地后退, 撞入身后人群中, 脚尖点地, 鬼魅般从众人间隙中飘忽不定。进或退?在他脑海里比他的身法变幻得更快。
赵栩剑光如瀑, 紧追不舍, 遇剑断剑,遇刀断刀,遇人刺人,他下手狠辣无比,面上却始终似笑非笑,见阮玉郎突至女墙墙角,十步外便是库房靠着女墙的东窗,他下手更狠,口中高声喊道:“阿妧,远离东窗——”
库房里,九娘脑中一片空白。
他来了,终于来了。他从来都不会丢下她,他说过让她在汴京等他回来,就一定会回来。
“好”。她嘴唇轻启,却听不到声音,脸颊上两行热泪滚滚而下,但一直吊着的那口气,她还不敢松。
九娘被惜兰推到最西头的书架后头,握着短剑的指关节发白,剑尖不断轻颤。她拼命咬着唇不发出喊声,怕以来阮玉郎狗急跳墙,更怕令赵栩分心。
惜兰一把夺过九娘手中的袖弩,对准了东窗。
阮玉郎冷哼一声,紫竹箫交于左手,反手敲在赵栩刺向自己后心的剑身上,将之弹开,借力前冲,已到了东窗外。
赵栩长啸一声,借着剑身弹起,直撩向阮玉郎后颈。
阮玉郎朝窗内扑了进去,头上玉冠粉碎,一头乌黑长发披落下来,小半落在赵栩剑刃上,无声断裂,散落在窗里窗外。
窗里的众部曲却不迎反避。惜兰大惊,刚要扣动袖弩机关。
一声清啸自库房内响起,凤鸣九天,震得众人耳中嗡嗡响。一杆银枪蛟龙出海,幻出万千枪影,阮玉郎看起来仿似是自己扑上去的。
陈家枪!
阮玉郎来不及想这是陈元初还是陈太初,生死关头全身道服都鼓胀起来如风帆。
枪尖正中左胸心口,入内三寸,便滑至左肩,险些将阮玉郎钉在窗棂上。
阮玉郎闷哼一声,右胸旧伤附近,“突”地露出一小截剑尖,却是赵栩的剑。
银枪入肉破骨,搅了一圈,倏地拔了出去,一蓬血雨激射而出。
陈太初厉喝道:“以血还血!”
他手中长枪一抖,枪尖红缨开出血一般耀眼的花,再次刺向阮玉郎的心口。
赵栩大喜,手中剑却一轻。阮玉郎临危不乱,遭受两番重创依然极速侧过身子,躲过银枪,硬生生将自己从剑上拔了出来。
噗噗几声轻响,东窗被一股恶臭黑烟笼罩。
“小心毒烟蒺藜球——!”高似刀光如海,劈开那些刺向赵栩身后的黑衣人。
“郎君快走——”十几个黑衣人奋不顾身地扑向赵栩。
屋顶一声巨响,木屑、碎瓦纷纷落下。阮玉郎一掌拍在库房的乌瓦上,口中鲜血直溢,身上道服再次臌胀到极限。
陈太初闭气跃上屋顶,紧追不舍的银枪一枪将膨胀的道服戳得凹陷进去,却未能刺穿道服。再一眨眼,道服倏地落下,卷住了枪尖。只穿着素白中衣的阮玉郎金蝉脱壳,已在十多步以外,即将越过外墙落入第一甜水巷那边。
“枪给我!弓来——”赵栩到了陈太初身后,转头向院落中的高似大喝道。
“剑给我!”陈太初手中枪闪电般脱手,从肋下急射向后。赵栩手中剑倒递入陈太初手中,立刻接住即将落地的银枪枪杆。两人默契无比,似练过几千遍这般配合。
高似毫不犹豫,摘下背上半人高的长弓掷向赵栩。陈太初一个侧身,剑光如水银泄地,将追上屋顶攻向赵栩的三个黑衣人逼回地面。
赵栩将长弓插入瓦面,横枪为箭,满开弓弦。
金枪发出尖锐的破空声,离弦出笼,直扑外墙墙头的阮玉郎后背。
院中争斗的人不禁都暂停了下来,目不转睛地盯着那飞射而出的金枪。
听不见声音,只见枪杆在明晃晃的日光下不住颤动,墙头那素白的背影瞬间凝固不动,慢慢摇了两摇,坠入了第一甜水巷。
“中了——!”禁军和部曲们高声欢呼起来。
“郎君——!”黑衣人们悲呼着,如疯虎恶狼般扑向赵栩和陈太初,也有七八个人跃上女墙企图去救阮玉郎。
陈太初却更快,只留下一句“你守我追”便已过了女墙。
赵栩手中长弓劈挂绞刺,冲回院中下令:“杀无赦”。
少了阮玉郎,多出赵栩和高似两人,库房内的张家部曲们一拥而出。院落里的兵器声怒喝闷哼惨呼不断,一刻钟便胜负已分。
赵栩环顾四周,禁军和部曲们正在搜寻四周和检查地上的黑衣人尸首。库房的木门依然紧紧关闭着。他将手中长弓掷还给高似,大步走向库房。
手掌按到木门上,木头光润温热。方才在院子中能高呼出口的“阿妧”,这时却在唇齿间徘徊不前。
他还未推开门,门已经被人从里面打开。
赵栩一怔,极相似的两张脸,自己心神激荡下险些认错了人,幸好没有莽撞。
林氏眼泪汪汪地还惊魂未定,赶紧退了两步和惜兰一起行礼:“殿下万福金安。”
赵栩轻声道:“免礼。”视线却已越过她们和一众女史们,落在了九娘身上,唇角已弯了起来。
惜兰赶紧拉着林氏带着女史们从赵栩身侧退避了出去,轻轻带上门,退到院落之中。
空落落的库房之中,外边的嘈杂声清清楚楚。赵栩却觉得什么也听不到。日光从破了的屋顶斜斜漏了下来,书架的阴影将九娘的小脸遮去了一半。她一动也不动地靠着书架,正看着门口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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