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绍朴抬头大声道:“快去喊稳婆,破水了!”
魏氏这才后知后觉地感到一股热流冲了出来,沿着大腿蔓延开来。她咬了咬牙,忍痛曲起双腿。这是汉臣和自己的第五个孩子,无论如何,她也要好好生下她来。
娇娇,若是咱们有个女儿,定是个小娇娇。
我想看看娇娇你小时候的样子,咱们总得生一个女孩儿才对。
等我回来,你在,我在。
陈青的一句句,似乎就在耳边回想着。
魏氏脸色苍白,一手死死捏住了赵浅予的手,满头大汗咬着牙喊了一声:“别让我晕过去!”她要晕过去,没法使力气,孩子便容易闷死腹中。
方绍朴赶紧将一根细细软木放入她口中给她咬着:“好,稳婆再不来,请恕绍朴无礼了。”他是没有男女之分的,但只怕魏氏她们不能接受。生死关头他也只好不管不顾了。
魏氏疼得后牙槽都咬出了血,只拼力点头道:帮我——!”
陈素一出后阁,就遇到了禁军的副将正在跟孟在说酸枣门和封丘门被炸开的事。
孟在低声安排了几句,抬头见陈素站在廊下,方才肩头的伤口似乎还未包扎,便走了过来,伸手将她身上的道衣撕下一幅来,几下便替她包住了伤口,低声道:“没事,很快会好的。”
陈素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眉头都未皱一下的孟在。这样的场景似乎几十年前也发生过。兄长被判黔字发配秦州充军,消息送到家中,表哥也是这般说,没事,很快会好的。
她再无知,也知道两个城门被破是什么意思,时日无多。她无论如何也不会任叛党擒住自己去要挟六郎。那根端头极利的银簪早就在她胸口温热着。
陈素忽地扯住孟在的袖子,低声道:“表哥?”
孟在一怔,陈素的神情,宛如当年他送她入宫时,她又害怕又强忍着害怕,想依靠他却无可依靠的模样,令人心疼之极。
“你进殿前司的那年清明节,在后苑蔷薇架下,都怪我喝醉了,才对不住表嫂。”陈素的眼中笼上轻雾,耳根发烫。那件事她一直心中有愧,也许她只是做了一场梦,她也吃不准究竟是梦还是真。但孟在一直待她和六郎格外不同,若没有他暗中护着,六郎和阿予如何能平安长大。她无端惹上了高似那样的魔星,不想孟在也有什么误会。六郎的的确确是先帝之子,她记得清楚,那夜之后她的小日子就来了,后来才有了六郎。
孟在的眉头皱了起来:“我进殿前司的那年清明节?”太过遥远的事,但是陈素的话他不明白,后苑蔷薇架,喝醉,对不起杜氏?孟在下意识地说道:“那日我不在宫里——”他心头猛然一跳,后面的话竟再也说不出口。
朝阳猛地跳出垂拱殿的屋脊,落在陈素的眼中,刺得她两眼发疼,还未来得及有任何反应,女史欣喜的声音响了起来:“稳婆来了,快!快些!”
陈素费力地转过头,看向那拎着裙裾小步跑过来的稳婆和医女,还有好几位捧着热水布匹的宫女。
他说什么了?他不在宫里……
陈素勉力挤出一个笑容:“没事了。我进去了。”她急急转身要奔回后阁之中,踉踉跄跄的几乎摔了一跤。
孟在伸出手,却扶了个空。她飞起的菱形万字纹道衣裙裾,像受了惊的蝴蝶,匆匆远去。后阁内隐隐传出魏氏闷闷的吃痛之声。
※
一个时辰后,赵棣叛军攻入了来不及堵上的酸枣门。孟在传下军令:北城门守军退至蔡市桥,寸土必争,街巷必战。外城东城守军和内城北城、东城守军即刻增援。二府却跟着又传令:放弃外城,紧闭内城所有城门,收回孟在指挥京师禁军的军权。
各营禁军有的坚决听孟在军令,将叛军引入各街巷苦战。也有听令二府的,撤出守地,退往内城。
垂拱殿中,群臣已停下了争论不休的劲头,木然地看着上首的几位宰执,纵然有治国之才,但在兵刀之下,又有什么用。此时能倚仗的,只有京中禁军了。
偏殿里苏瞻看着苏昉,怒道:“退回内城而已,怎么会是投降?你弃祖母不顾,便是来和我说这种废话?在你心中,爹爹便如此不堪么?”
第312章
苏昉很少见到父亲的怒容, 在他印象里, 娘亲离世后, 他有过短暂的失态的悲伤,翁翁去世他丁忧时,也有过壮志未酬的落寞, 即使王璎恶行被揭发出来,父亲也不曾这般愤怒过。
“二府竟然弃外城五万百姓和两万禁军不顾,为何不索性直接开城投降归顺?”苏昉冷笑着问道。
即使在偏殿内, 他们也能听到外头乱糟糟的一片。疾步奔跑的声音, 盔甲、兵器相碰的声音,呼喊声, 却好像一道无形的屏障, 将父子俩和外面的世界隔了开来。
苏瞻看着儿子焦灼的眼神和激愤的神情,深深吸了口气:“城破在即,皇帝太后被乱党所挟,朝臣如无头苍蝇,若不是二府及张子厚邓宛等人还在立撑, 只怕立刻开城归顺的会占了大半。不放弃外城,五万百姓两万禁军不免血流成河。这是二府不得已的决定,何况还要和福宁殿内的乱党交涉——”
他猛然停了下来, 自己为何莫名地要对阿昉解释这些军政大事……
苏昉眼中有什么一瞬间破裂开来, 脸上流露出悲怆之色, 他朗声道:“父亲!七万军民, 瞬间遭朝廷遗弃于兵刀之下, 该何去何从?归顺赵棣,内城和皇城如瓮中之鳖。抵抗赵棣,同样血流成河。儿子求父亲下令,绝不放弃外城,把军权交还孟将军。陛下和娘娘尚且不顾生死,身为臣民何足惜!理当上下一心让叛军寸步难行!城中有人有粮,定能坚持到六郎大军抵达!”
苏瞻沉默了片刻,阿昉年方十八,还是血性少年,他平日再温和,骨子里还是有着他母亲那种宁折不弯的性子。苏瞻伸手拍了拍苏昉的肩头:“燕王还未抵达洛阳,怎能及时赶回?”
他沉痛地道:“万不得已时,爹爹的声誉难道要比这数十万军民的性命更重吗?难道非要鸡蛋碰石头?退让,有时只是一种权衡之策,能换来短暂的喘息,再做图谋。”
苏昉眼中酸涩难当,忍不住吼道:“十余万军民,我从百家巷到翰林巷,没见多少怕死之人,卖包子的鹿氏夫妻,卖馄饨的凌氏夫妻,甚至卖药汤的老婆婆,都在奋力抵抗乱党!可在垂拱殿,在这里,百余朝中官员,除了邓中丞和张理少,竟再无不怕死的人!将责任推到陛下和娘娘的安危身上,便可保住自己的性命么?这不是权衡,是懦弱,是贪生,是怕死!”
“啪”的一声脆响。
苏昉偏过去的半边脸有点发麻,随即才感到不久前埋在“娘亲”温柔双手中的脸颊变得火辣辣的。这是他十八年来第一次被打,竟然是因为这样的原因被打。
苏瞻的手也有些发麻。看着苏昉半边脸上浮起的三根指印,他心里也疼得厉害。
“回翰林巷去,”苏瞻尽量温和地道,“照顾好你祖母和你二婶,还有你妹妹。”
苏昉慢慢回正了头,不自觉地抬起了下巴,扬起了眉:“多谢爹爹的教诲。儿子不回。昉答应了九娘,要守到魏表婶生产。”
苏瞻压住火气,沉声道:“宽之,你不要再糊涂了。若不是孟妧一再蛊惑陛下和娘娘,朝廷早就退至应天府。你应承她什么!阮玉郎若是再掳走了她,燕王只怕为了她一个人会放弃陛下和娘娘,还有京师军民。”
苏昉胸口如被浇了一桶滚烫的油,烫得他太阳穴急急跳,他想大吼出声告诉父亲那句话,可他耻于说出口。
苏瞻看了苏昉一眼,无奈地拂袖而去。身后似乎传来一句呢喃。
“……配不上她——”
谁配不上谁?孟妧配不上燕王?那是自然的。他没有多余的时间去管这些了。
※
临近午时,内城景龙门告破。西外城和北外城均被叛军扫过。叛军和乱党锣鼓喧嚣,喊着归顺平安,可金水河的河水依然被染成了血红。
翰林巷的禁军和孟家陈家苏家的部曲们以秦幼安为首,击退了近五百多乱党,尸体在第一甜水巷第二甜水巷和翰林巷的墙角边密密麻麻堆着,曾经一片娇红的蔷薇,只余下几根翠绿藤蔓还顽强地攀附在墙头。孟府黑漆大门上的鲜血有的已经干涸,车马处前更是血迹斑斑。赶来援助的百姓越来越多,乱党终于只剩下三十余人,仓皇逃窜。
阮玉郎从过云楼的楼顶冷眼往下看,看不到九娘究竟在哪个屋子里,也看不出有钱氏婆子动过手的痕迹。外墙上持弓的那个少年,竟然颇通兵法,弓箭、长兵器、短兵器排列调配得当。火攻无用,这许多人竟连孟家的围墙都突破不了。只可惜他的人手迟迟不到,不然也不至于拖到现在。
眼看着景龙门方向的角楼上燃起了大火,阮玉郎皱了皱眉,照理说女真契丹联军今晨开始凿挖黄河堤坝,以夏季黄河充沛奔腾之势,早该倒灌进开封城。这精妙绝伦的决河灌汴之计,不仅能断了鹤壁运粮之道,截断赵栩东下之路,更能扫平汴京防守。洪水中赵棣不幸“遇难”,不少北三路里蔡佑的人马也会被清洗掉,借此便灭了洛阳伪帝和汴京幼帝两路。更能拖延住女真契丹骑兵南下的时机,只等他多年养在回鹘的大军迂回而至,会合了东南和北三路的人马,再由赵元永出面重整河山,一举降服各路叛军,会合东四路,共同驱逐高丽女真和契丹,万众归心,赵栩和陈青有通天之策也无能无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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