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景仁乃是钟氏一族的郎主,当年也曾被家族寄予厚望,师从陈国最著名的画师五柳先生的大弟子,苦心学画十余载,虽囿于天赋未成名家,然他的绘画功底却极深,指点初学者自是不在话下。
“这般自夸之语,我更不敢言了,小妹勿要取笑才是。”钟景仁语含笑谑,态度十分温和,一面说着话,一面便将眼风往秦素身上扫了扫。
不知何故,秦素总觉得,钟舅父突然提出看画,倒像是冲着她来的。
她一时间颇感无奈。
不过是多看了两眼,钟舅父倒真是精明厉害至极,竟提出要观画。
所谓观画,约莫还是想借画察人罢,世上向有字如其人一说,画中想必亦可窥人之品性。
可惜,秦素的画技也是隐堂所授,其用途只有一个——用来描摩地形。因此,秦素自忖她的画是反应不出品性的,钟景仁就算看了,也看不出什么来。
第102章 直须看
采蓝与锦绣二人已经得了太夫人的命令,相携着出了屋门,各自回院取画。
这厢众人便仍是闲坐聊天,窗外北风肆虐,屋中暖意如春,却是难得的惬意与闲适。
不消多时,采蓝与锦绣便双双回转,各自捧着自家女郎的画,呈到了堂上几位长辈的面前。
因钟景仁向来和气好说话,秦彦昭他们几个皆与之亲近,此时见太夫人心情极好,便也皆趁势起了身,围在他身边一起观画。
钟景仁先谦了几句,方展开画细瞧。
他首先打开的秦彦婉的画,那是一幅山水写意,远景的青山隐隐一带,近处则是数茎桃花,更妙者是那桃花树下,隐着一角女子的衣带,虽只寥寥几笔,却令人如入春时,看漫山桃花开遍,若身披万千云霞,而那一抹浅墨的衣带,便似那诗三百中“桃之夭夭,灼灼其华”的女子,令人不由自主地想要一睹这女子婉约的容貌。
秦彦昭满面惊喜地观赏了一会,便抚掌道:“二妹妹的画,神韵果然佳妙。这画的可是桃木涧?”
秦彦婉颔首浅笑:“二兄好眼力。”
秦彦直亦赞道:“二姊姊画得好,远山近树,气韵悠然,倒像是将那首《桃花辞》入了画。”
《桃花辞》乃是前秦流传下来的长诗,出自无名氏之手,传诵至今仍极有名。秦彦直以此诗喻画,暗指画意如诗,自是极高的赞美。
秦彦婉浅笑不语,神情中并无多少骄傲。
钟景仁静静地看着画,良久后,方笑意温和地看了秦彦婉一眼,赞许地道:“极好。不想二娘于画之一道,竟有如此天份。”
秦彦婉连忙敛首谦道:“不曾污了钟舅父之眼,已是万幸。”一面说着,那眸中到底闪过了些许欣然。
钟景仁乃是真正师从名师、画技出众之人,得他一句夸赞,比秦彦昭他们的赞扬可要有分量多了。
见她言语安静、态度谦逊,钟景仁目中的赞许更浓,又细细地观赏了一会,方将画卷了起来,随后便将秦素的画擎在手中,缓缓展开。
德晖堂中,忽然便有了一种寂静。
所有观画之人,包括年仅八岁的秦彦朴,皆不约而同地张大了眼睛,又不约而同地神情古怪。
秦彦昭眸光愣怔,一脸愕然;秦彦直的反应更直接一些,一眼看过便咳嗽了起来,忙拿衣袖掩了口,那眼中的笑意却是无从遮掩的;秦彦朴反倒是一脸老成,胖脸蛋儿绷得铁紧,唯眸中划过了些许不自在。
秦素面无表情地站在原地,像是没注意到这几位郎君的样子。
她的画技本就很差,秦彦直没当场笑出来,已经是很给面子了。
一幅画,竟能让这许多人同时安静了下来,旁坐着的女郎们也呆不住了。秦彦贞于座中向太夫人略躬了躬身,便离榻而起,行至钟景仁的身边一同观画,秦彦棠亦随后离了座。
秦素静静地垂下眼眸,等待着钟景仁最后的评判。
不知是谁轻笑了一声,旋即又有低低的咳嗽声响起。虽不曾抬头,她却也知晓,这一定是哪个姐妹看了她的画,故才有此反应。
秦素等了好一会,却始终没等来她意料中的评断,钟景仁像是消失了一般,半晌不曾出声。
她微觉讶然,举眸看向钟景仁的方向。
这一看之下,倒叫她更是吃惊。
钟景仁此刻的面色,竟然极为凝重,而那双温和的眼睛,亦正牢牢地粘在她的画上,观其神态,却像是从她的画里看出了什么。
秦素惊讶极了。
就她那一笔烂画,居然能叫钟景仁看得如此入神,这如何可能?
她不由自主地提步上前,探头往那画上看了一眼。
没错,这确实就是她的画,并非错拿了秦彦婉的。
这副画成画于前几日,画的便是东院的暮朝灯。
那一日借口取景,往枯井左近察看地形,事后便以此画搪塞,主要还是给阿谷背后之人看的。
因画得敷衍,不过是一、两个时辰涂抹而成的,故那画中景物也颇简致,不过是前景的一带曲廊,廊外则是枯树断枝与几盏灯笼,远景则是将暗不暗的天空。
坦白说,就算是她自己看着,也觉得这画实在连工整亦称不上。尤其是那一片天空,她不自觉地便又将死前的情景画了上去,因孝中不敢用颜色,便唯以淡墨深深浅浅地描了几笔,天空中那几点星光亦乏善可陈,笔触之呆板僵硬,直是一目了然。
可是,钟景仁的视线,却偏偏就停在那几笔天空处,那平和的目光深处,隐隐有幽光跃动。
“这是……六娘画的?”再过了一会,他似是终于自震惊中回过了神,看着秦素问道。
望着他平和无波的眼神,秦素蓦地觉得,心里竟有些没底。
这幅画究竟怎么了?钟景仁为何如此失态?
一时间,她心中直是百念丛生,面上却是一副怯生生的模样,点了点头:“正是我画的。我画得不好,请钟舅父见谅。”
“真真是孩子话。”太夫人的声音适时响了起来,语声颇为和悦,语罢便笑看着钟景仁,缓声道:“六娘还小着,又在庄子上呆了好些年,琴棋书画皆要从头学起,自不可与二娘相提并论,想必惹钟舅父发笑了罢。”
言语之间,却是将钟景仁表现出的异样,归结为秦素画技太差。
钟景仁微怔了怔,旋即了然,淡淡一笑。
太夫人仍旧是老毛病,太重嫡庶。
秦素乃是庶出,还是个外室女,太夫人是绝不允许庶女盖过嫡女的风头的。
德晖堂中,尤其如是。
“我就说嘛,怎么竟看了这样久,原来是画技太差之故。”林氏此时亦温声道,略有些责备地向秦素扫了一眼,便蹙起了眉头。
钟景仁是个再聪明不过的人,闻弦歌而知雅意,立时便将秦素的画随意一卷,抚须温笑:“正是如此。比起二娘来,六娘的画技的确生疏,需得好生锤炼。”
只说了画技,却对画意只字不提。
不过,这辞中些微的差异,并无人听得出。唯有秦彦婉,不着痕迹地看了钟景仁一眼。
第103章 锁重门
秦彦昭此时便接了口,对钟景仁笑道:“六妹妹才学了几日,二妹妹却是爱画成痴,学了好长日子了,还请舅父勿要太过苛责。”语罢便又转向秦素,温温一笑,宽慰地道:“六妹妹勿急,学画亦如习字,总要多多练习,经年累月,便可自成了。”
这一番话说得甚是宽厚温和,钟氏当先便满意地点了点头,太夫人亦是目露嘉许,欣慰地道:“二郎说得好。”
秦素早便想坐回去了,此时便垂首道:“多谢钟舅父指点,多谢二兄指点。”
钟景仁摆了摆手,将画卷交由两个小鬟收好,便回到了原处坐下。众人亦皆归了坐,这一场观画风波,亦就此消于无形。
并没有人注意到,秦彦婉看向秦素的眼神中,飞快地闪过了一抹探究。
钟景仁方才的样子,再度证实了她心中长久以来的某些猜测,不过,这些猜测仍需时日加以证实。
此时,高老夫人便向时漏看了看,对太夫人道:“虽说是亲戚热闹,却也不好误了君姑歇午。这时候快到未正了,君姑便去歇一歇可好?”
太夫人向来便有歇午的习惯,今日却是怕众人路上受寒,特意选了午后的时辰让大家过来,此刻她确实有些神思困倦,看上去也不似往日精神。
钟氏便也柔声劝道:“太君姑好生歇着便是,莫要累坏了身子。”一旁的林氏与钟景仁便也跟着劝了几句。
见众人皆是如此,太夫人便也不再坚持,遂笑道:“我实是有些倦的,难为你们一片孝心,那便散了罢。”又特意叮嘱钟氏:“好生安置你长兄,有什么不足的,只管来回我。”
钟氏答应了下来,一众人等便皆起了身,恭送太夫人回屋歇息,众人便也各自散了。
出了德晖堂,钟景仁与东院诸人打了个招呼,便随钟氏一同返回了西华居。
他的住处是在主院外的客院,不过因要交账,这几日的白天,他皆在西华居与钟氏清理账目,却也是不得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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