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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锦春 (姚霁珊)


  他静静地看了秦素一会,方颔首温言道:“女郎端雅谨持,秦氏不愧为郡中名门。”
  秦素敛首屈身,行了一个福礼,举止之端雅、风度之超逸,比大都士女也不差多少。


第27章 前尘事
  这番情景,早惊住了前来接车的冯德。
  他睁大眼睛死盯着秦素的方向看了许久,多次忍不住以袖拭眼,生怕看错了去。
  最后他终于确定,那个在薛府车队中服斩衰、垂青幕,正与薛家某个郎君讲话的瘦弱小女孩,便是他们秦府的女郎——秦素。
  这一惊直是可非同小可,饶是冯德素来有些见识,此时也是嘴张得能塞下一个鸡蛋,好半天回不了神。
  秦家女郎竟能与名满陈国的冠族子弟说话,这简直太令人难以置信了,且这女郎还是以无礼粗鲁著称的六娘,冯德简直不知道要做何表情才好。
  秦素看在眼中,暗自嗤笑不已。
  请薛允衡护送她回青州的另一个理由,便是为了在秦家人眼中抬高自己的地位。
  秦素自认是个俗人,也只能想出这般俗的法子。
  好在这办法虽恶俗,效果却是上佳,冯德那满脸谄媚的笑,以及那躬得比以往更深的腰,便是最好的证明。
  眼见这位秦府二管事提着一角衣摆,加快脚步往此处行来,秦素只做没瞧见,向薛允衡再行一礼,便又上了车。
  她这里车帘一落,车外便是一阵蹄声飒沓。
  薛允衡似是真有急事,说走便走,几息过后,那一队车马便驶动了起来,动作十分迅捷。
  待冯德气喘吁吁赶到之时,薛府车马早就绕开了城门,转道往平州方向而去了。冯德只能眼睁睁望着那车队后方扬起的尘土,一脸的痛惜之色。
  “冯管事辛苦,可是等了许久?”秦素和声说道,将车帘掀开了一条缝隙,欣赏着冯德近乎扭曲的表情。
  “女郎,为何不留住薛家郎君?”冯德跌足叹道,恋恋不舍的目光粘在那扬起尘土的方向,眼珠子都不会动了。
  秦素静了一刻,缓声说道:“吾服斩衰,何以留客?”
  冯德闻言,表情一滞。
  秦家正办着丧事,哪有请人到府做客的道理?她这话说得平淡,语中之意却极凛然。
  冯德忍不住又要以袖拭眼了。
  竟能说出这样的话,这还是他认识的秦六娘么?
  他将视线往旁边掠了掠,便见左首那细眼仆妇向他摇了摇头,他心中十分失望,只得拢袖行礼:“女郎说得是,是我失言了。”
  秦素淡淡“嗯”了一声,不再理他。
  冯德这时才注意到赶车的阿胜是个生面孔,又问道:“你是何人?阿福呢?”
  秦素微有些不悦,蹙起了眉心。
  马车尚停在城门之处,来来往往皆是行人,冯德也是太心急了些,挑了这么个时候问这些事。
  “回府再说。”她淡淡地道,又令阿栗敲了敲壁板,示意启程。
  阿胜应诺一声,扬起鞭子“啪”地甩了一记,马车便此驶动了起来。
  冯德空有满腹疑问,此时也只得躬身应是。
  许是那薛府车马留给他的印象太深,他忽然便觉得,女郎身上多了些气势,不比秦家几位嫡出的女郎差。
  带着这种怪异之感,回府的这一路上,冯德倒没再多言。
  秦素亦是静默不语。
  旧地重来,相去不过数月,却又恍然如隔世重逢,那种感觉,怪异而又惆怅。
  她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南方初冬温润的气息,和着青州城遍植的桐树味道,沁入她的鼻端。
  这曾是她前世魂牵梦萦的味道。
  她这一生最美好的年华,皆虚掷于此,最后酿出的,却是一盏苦涩混浊的酒,由她自己亲口品尝。
  这样的味道,她如何会忘?
  秦素睁开了双眼,眸底已是一片淡漠。
  前尘往事,譬如云烟。那盏酒,她亦不想再尝。
  许多事隔了一世再去看,其实也没什么了不起,一如她记忆中的青州城,真正步入其间时,亦是平常。既不是洪水猛兽,更不是难舍原乡。
  方才那一瞬间的情绪起伏,她真是不该。
  秦素的心底终成平湖,波澜不兴,淡然地望着车外。
  青州城乃是江阳郡汉安县辖下的第二大城,城门高大,街道宽阔,酒楼茶肆,各色店铺,赌坊章台,园林别境。
  说它繁华,它却有些单调;说它朴素,它又不乏精致。
  秦素觉得,这青州便如秦家,不上不下、不好不坏,繁华已逝、神韵不足,唯有表面的富丽尚存。
  颍川秦氏,终究是没落了。
  秦素慨叹一声,将阿栗自窗边拉开,车帘也放了下去。
  林氏最喜在庶女面前讲规矩,冯德又一直跟在车边,秦素不想一进府就被嫡母挑出错处。
  马车走得不紧不慢,小半个时辰后,便停在了秦府的角门处。
  秦素下了车,举目环顾。
  风拍青帘,空气里传来浓浓的香烛味道,有零落的哭声断断续续,听不太真切。
  天色阴沉着,像是要下雨的样子,角门外的细巷寂静无人,门上悬着两盏白灯笼,
  秦素忽然闭了闭眼,像是被那白刺痛了一般。
  然后她想:她的父亲,已经死了。
  秦家最大的依凭,也随之倒塌。
  她忘了迈步,怔忡地看着那两盏灯笼。
  丝丝微凉爬上了心头,像是有谁在向她的心口吹着凉气。
  她有些厌恶地皱起眉头,然而,那微凉终究还是漫了上来,不是难受或悲痛,就只是那样的凉着,点点滴滴,渗出心底。
  “下雨了,女郎。”阿栗轻声地提醒道。
  秦素蓦地转回神,抬手摸了摸脸,摸到了一手冰凉的水意。
  是雨罢,她想,叹息了一声,提起裙摆,跨过了门槛。
  进了角门,转过一条细长的甬路,渐渐地便有了人声与人迹,来来往往的仆役们见了秦素,皆停下行礼,亦有一些悄悄指点着,不知说些什么。
  秦府的下人普遍年纪不算太大,周妪算是最老的了,也才将近五十。
  据说,看一个士族是否底蕴深厚,一看住,二看人。
  那经年老宅积下的意韵,苍树遮荫、石缝苔痕,乃至于亭栏台柱的沉亮漆色,皆是于细微处显现出岁月的沧桑、家族的兴盛;而历史悠久的士族,更有累世数代为家主效忠的仆役,那种举手投足间的整肃与规矩,绝非朝夕可就。
  只是,秦府中并无这番气象,故才会有这种聚集闲聊的仆役。


第28章 难自支
  秦素转眸四顾,微微叹了口气。
  颍川秦氏,早已如水随天逝,再无踪迹。如今的青州秦氏,不过是一个略有些声望的士族而已,连名门都算不上。
  回首前事,秦氏一族的没落,并非秦家不知守成、自毁家业,却是天意所致。
  秦家的祖籍不在益州江阳郡,而是在现赵国南部的豫州颍川郡。
  彼时,那里尚是陈国属地。
  颍川郡位于连通三国最大的河流——黑河的中下游,自来土地富庶,多出旺族,除秦氏外,鲁氏、贺氏、虞氏等等,皆是当地有名的大族。
  三十余年前,适逢秦氏百年祭祖,此乃大祭,阖族人等尽皆自各地返乡,群居于秦氏那堪比一座小城的祖宅,参加这场盛事。
  可谁也没想到,黑河上游连降暴雨,洪水冲破了颍川堤坝,倒灌入郡。
  发水时正逢深夜,可怜秦氏阖族近千口人,睡梦中便被洪水冲走了大半。待洪水退去,秦氏族人还未喘匀一口气,瘟疫便爆发了,紧接着又是大旱,山火烧了整整一个月,田地枯焦、尸横遍地,整个颖川十不活一,许多人家都绝了户。
  秦家还算幸运,最后存活下来了三男四女七口人,分别是:嫡支二房秦宗亮与鲁氏夫妻;嫡支四房主母吴氏及其嫡女秦世芳、庶子秦世宏;小宗五房妾室高氏及其亲子秦世章。
  彼时秦世宏九岁,秦世章五岁,秦世芳三岁。
  那秦宗亮是个极有担当之人,鲁氏更是出自颍川鲁家,见识不凡、性格刚毅。眼见颍川已非宜居之地,夫妻二人毅然带领吴氏与高氏母子迁离故土,历尽千辛万苦,最后便落脚在了益州江阳郡青州城,胼手胝足、白手起家,开起了砖窑场,撑起了一份家业。
  七年后,秦宗亮便因操劳过甚而英年早逝,死时还不到四十岁。
  说来也是天意,秦家本就人丁稀薄,而秦宗亮与鲁氏在那六、七年间却再没生出过一个孩子,就连纳的妾室也皆是无出。那鲁氏却是个豁达的,办完了秦宗亮的丧事后,她干脆便开了祠堂、请出族谱,在益州众士族耆老的见证下,将吴氏与秦世宏、秦世芳这一支,正式记为秦氏嫡支长房;高氏与秦世章这一支,记作嫡支二房;至于秦宗亮与鲁氏,则以“长兄如父、长嫂如母”的名义,记作秦氏宗族第五代族长。
  秦家几近断绝的香烟,就此重新续上,于秦家而言,这不啻为一次涅槃重生,而这其中,鲁氏居功至伟。
  彼时,秦家所有产业皆掌握在鲁氏手中,鲁氏此举是在向众人昭示,她永远不会有携产另嫁的打算,也永远都是秦家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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