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素索性斜跨两步,与他并立于松下,一手攀上松树冷硬粗砺的树干,一手便揽了自己肩上散落的一缕青丝,侧了眸去看他,眸光觞然,若清酒微波。
停了片刻,她便探手,自袖中取出一只精致的锦囊,尖尖十指拉开系带,一股甜香自其间散开,她甜蜜的微笑亦似那香气,软绵绵、甜馥馥地,润着人的心:“郎君食糖否?”
她再度向着他笑,微弯的眸子,似浸了月华星光,纯真无瑕。
这是从阿谷那里拿来的锦囊,里头的糖果余了好些。
淄衣男子的眸色,略沉了沉。
却是无言,亦无动作,形若雕塑。
秦素暗底里啧了一声。
就知道骗不了他。
第227章 玄衣寒
落落大方地收回了手,秦素神情自若,毫无讪讪之态,更无被人一眼窥破底细的羞恼。
她就像是真的只是邀人吃糖一般,笑吟吟地收好香囊,便又抬起一只纤手,捻起了数绺发丝,似若无意地把玩着,折腰侧肩、转首凝眉。
那一刻的她,纵使形容尚显青涩,然那种骨子里的婉媚与风情,直是渗进了每一根发丝里去,而她清醇的眸光更是似醉非醉,语声亦然:“郎君……皆看见了?”
看见她设下圈套算计阿谷,看见她将阿谷吊在井中逼供,看见她将那带着迷药糖果的香囊装起,看见她意图夺取人命,却,始终袖手旁观?
淄衣男子转开了眸子。
那种被黑色火焰炙烤的感觉,随着他视线的转移而消失。
秦素没来由地松了口气。
他像是被漫天月华照得倦了,略略垂首,望着崖下星光流离的一带水波,弦音般的语声,不期然地便响了起来:“不曾亲见,耳闻尔。”
难怪。
秦素侧首望向松树旁的转角,自她的角度看去,恰可见转角后的一方石台,一具石凳。
她就说方才这树下无人,却原来人在彼处。
秦素撇了撇嘴。
听壁角真真不是个好习惯。
也怪她,没先来探清地方,所以才会被人听了满耳朵的阴私事。
说到底,这还是她的错。
凝了凝神,秦素正了神色,启唇相询:“君待如何?”
这一回她决定不装了,反正装亦无用。
她迎了风去看他,冷冰冰的语调,冷冽冽的眼波,若论气势,倒也不算输得难看。
但,依旧是输。
从开始便注定。
孤男寡女,又非情会,她要杀他,从力量上看,他实在强她太多,她只有一线机会;她施了媚术,对方却全不受诱惑;她又痴心妄想人家来吃她加了料的糖,自然,若对方只有三岁,这招倒是管用,可惜,他不是。
于是,这一线的机会便自没了。
只得正面相询。
她破罐破摔似的态度,倒又引得他一顾。
那吸尽了天地光华的眸子,幽寂沉邃,在她的脸上略略一触,他忽尔便勾起了唇角,弦音乍响,破月动天:“卿,待如何?”
秦素怔住,旋即竟有些脸红。
并非被他这一眼所惑,而是——尴尬。
卿待如何?
卿希望你去死。
但这可能吗?
反正秦素自问是做不到的。
因为做不到,所以才跑去色诱,如今又摆出一副愿意谈条件的样子。可现在看来,人家似乎……并不怎么看得上她。
有那么一个刹那,秦素觉得自己灰溜溜的。
诚然,这是她希望的结果。
对方越强大,对她这种蝼蚁便越不会放在眼中。
然而,尴尬却也是真的。
调整了一会表情,秦素敛袖一礼:“如此,多谢郎君。”
多谢不问、不说、不追究。无论他出于何意,对她总无坏处。
淄衣男子早已转眸,凝望着脚下流淌的河水,玄衣被月华洗出一层青白,无半分清朗皎洁,却是冷湛、枯槁,以及,万古不生的寂灭。
秦素微叹了口气。
这个人,好像比她这个死过一次的人,还要冷寂。
“郎君是要一直站在这里么?还是……”将尽未尽地说至此,她便是一副咬住了舌头的模样,语结了一会,方又微微侧首,伸臂指向藏经楼的方向,轻语道:“那边的那座藏经楼,郎君……”
语未尽,然话已了,她说到这里便不复再言,只摆出个微带怅然的表情,拂了拂衣袖,向淄衣男子颔首:“告辞。”
语声未落,她已翩然转身,将一道尚呈青涩却又风情万种的背影,留给了他。
人,她杀不得;事,她瞒不住,只得行此下策。
尽管在她看来,这下策只怕成不了。
而即便如此,她也没有束手待毙的习惯。
就算不成,也要尽力一试。
方才她说起了藏经楼,那结尾的“郎君”二字之后,能够接下无数话语。从某种程度而言,她的这番话,亦算得上赠言。
秦素缓步而行。
她能够感觉到他投注而来的视线,那微微灼热、焚体如灰的感觉,与清冷的月华一暖一寒,交错袭来。
她挺着脊背,穿过庭院,转过石屋,踏上回廊。
直到那一刻,她才伸手向后心挠了几下。
那有若实质般的目光,实在令人不怎么好受。
踏上小径时,她再度回首张望,在心底的最深处,未始没存着那么一丝阴暗的期盼。
若此人如同她希望的那样愚蠢,或是好奇心极重,便好了。
这想法才一冒头,秦素便自嘲地笑了笑。
她知道自己奢望得太多了,亦清晰地知晓,方才那短暂的一晤,那孤松周遭,应该不止他二人。
这并非出于她的感知,而是依常理做出的推断。似淄衣男子这般人物,必是大贵,身边不可能不带侍卫,怎么可能独自一人现身于那样诡异的地方?
所以,她那一点点的小心思,恐是没有机会成功的。
秦素怅怅地低了头,踩着月华下斑驳的树影。
今夜诸事完美,唯那淄衣男子叫人心中不宁。
只是,这终究已经不是她能够左右的事,她尽了力,总不能舍了自己的命去,搏一个并不确定的未来。
秦素蹙起的眉尖松开了些,挑起一缕发丝,放在手中无意识地把玩着。
罢了,不过陌路而已,萍水相逢,再会无期,今夜之事他不说便罢,若说了,她也并非没有应对的法子。
再过得一个时辰,便是上天予她的绝好良机,她留在井边的一切痕迹,皆将消失。
所以,由得他罢。
秦素无声苦笑,复又一叹。
她有些后悔。前世在隐堂时,她该转入秘杀部或勇杀部的,若有武技傍身,今晚之事,便不会是如此境况了。
不过,这世上并无后悔药可卖,所以,她也只能暂且将那神秘的淄衣男子搁置一旁,不再去想。
秦素走得很慢,衣袖随风拂摆,裙畔掠过一片片的长草。
今夜月色,美若清酒醇酿,直欲令人沉醉。如此良夜,正当踏月沐风,赏一赏这山中清寂的风景,所以她才走得不快。
再者说,她下的那些药,也需再过一会才会失效。
第228章 忆海棠
回到蓬莱阁时,已是亥初三刻,夜色初寂。
院中仍如她离开时的模样,安详且宁静,一轮明月悬在中庭,洒下满地清光。
秦素信步转去了某几间房,先行搜刮了一番,挖开香囊、砸碎香炉,将里头的沉香梦醉尽皆收拢了来。
这东西需得以干净的棉布裹了,以沉香木匣收着温养,放置于阴凉干燥处,方不会发散殆尽。
拿着这些珍异的奇香,秦素回了自己屋子,那装经卷的匣子便是沉香木的,里头有个夹层,却恰好用来装迷香,至于那些经卷,便压在了迷香的上一层作幌子,将来也好为自己博些名声。
秦素在屋中耽搁了片刻,出来时,手里捧着那只沉香木匣。她计算着方位行至院子的正中,将木匣搁在砖地上,看看时辰差不多了,便来到了一旁的耳室。
耳室里并无沉香梦醉,唯窗扇微启,山风掠进屋中,清凉而舒爽。
秦素弯了弯唇。
那榻上安睡着的女子,似也梦见了什么好事,唇角微弯,精致的眉眼映在月下,越发有种浅淡的娟秀。
秦素在榻前坐了,执着剪刀,在那张娟秀的小脸上碰了碰。
这冰凉的触感似是惊醒了那女子的好梦,她秀气的眉蹙了起来。
秦素凑在她耳边,轻声唤道:“阿葵,该醒了。”
阿葵的眼睫毛抖了抖,缓缓张开了眼睛,微有些茫然的视线往四下扫了扫,旋即便看见了坐在榻边的秦素。
“你醒了。”秦素轻笑一声,又竖起食指做了个噤声的动作,将剪刀向她眼前晃了晃,含笑道:“别出声,躺着。”
阿葵眸中尚含着睡意,然而,当看清自己眼前晃动的剪刀时,她的脸上立刻便闪过了一丝惊恐。
“女……”她只来得及吐出一个字,那冰冷的金属物已飞快地贴了上她的脖颈。
她立刻瞳孔收缩,浑身如遭雷击,僵着身子一动也不敢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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