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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锦春 (姚霁珊)


  那个阴鸷的男子,彼时便立在她的身侧,沧桑而俊秀的面容上,是一抹不辨喜怒的神情。
  他一手揽了她的腰,一手拨弄着发上金灿灿的皇冠,夹着白发的发髻,在月华下宛若一片被大雪掩埋的灰烬。他打着呵欠懒洋洋地道:“要不,孤推你下井罢。”
  他望着她笑,凉且阴的语声,不见半分温度,一如他永远冰冷的身体,一如他那冰冷的、从不曾温暖过片刻的眸光……
  秦素恍了恍神。
  白月光扑上了身,兜住了她的头脸,冰冷而又刻骨,让人的心魂也跟着冷了起来。
  不知怎么,她有一点哀切。
  她哀哀地望着那口井,虚浮的目光掠过井沿,投向前方。
  百余步外的那棵孤松下,正立着一个男子,玄衣落在月华下,月华又迎上他的发,他的衣袖在风里翻卷着。
  秦素眯了眼睛,想,自己真是昏头了,怎么竟真的看见了中元帝?
  她苦涩一笑。
  现在的中元帝,应该还是个俊朗的男子,正在深宫里做着他尚算清明的君王,还没有变成多年以后阴鸷冷淡、喜怒无常阴沉男子,更不曾有那许多调教女子的恶毒手段。
  她转过了眼眸。
  然,再下个瞬间,她蓦然回首,瞳孔猛地缩起,后背激出了一层冷汗。
  那孤松之下,竟真的站着一个人!
  秦素忍不住去揉眼睛。
  这如何可能?
  方才她明明仔细观察过,周遭并无人迹。
  她再度张开眼眸,望向前方,刹时间一颗心如堕入了深渊。
  不是错觉,更非她看错,那孤松下是真的有一个人,一个年轻的男子。
  秦素的瞳孔再度缩起,手脚一片冰凉。
  这男子,她居然并不陌生!赫然便是数日前的午后,她在草径尽头遇见的那个淄衣男子。
  那个令天地失色、容颜绝世的淄衣男子,此时此刻,就这样独立于孤松之下,浸月临风。
  秦素死死地看着他。
  他侧向着秦素,仿若沐月而生,又似乘月而来,断崖下的风仿佛含了极重的罡气,将他的发丝吹得四散。
  昳丽有若谪仙。
  只是,这堪比画中的情景,望在此刻秦素的眼中,却生不出半点绮念。
  她一瞬不瞬地盯着那淄衣男子,眸色冰寒,浑身的气息亦是冷极。
  “何人?”她提声问道,握紧了手中尖利的石块,冷冽的眼眸微微转动,测算着那男子离断崖的距离。
  淄衣男子未曾说话,只转了个身,流丽的数道发线泼下,在月光中划出墨青色的痕迹,随后,便是宽肩长腿的一袭背影,负了两手,似在望月,又似依树凭崖。
  秦素的身体瞬间绷紧。
  居然还敢将后背对着她,是诱她前去么?抑或是根本没拿她当回事?
  她向前迈了一步,蓦然有些迟疑。
  此人,极其古怪。
  事实上,自草径初逢那一日起,这种怪异之感,便在秦素的脑海中萦绕不去。
  白云观是怎样的地方,没有人比秦素更清楚。
  一个埋着数十暗卫、中元帝与先帝都深深忌讳的道观,居然出现了一个形容如仙、气度超拔的带发僧侣,已然特为怪异,而前世时,秦素甚至从未听中元帝说过有这样一号人物,这就更怪异了。
  如此人物,无论现身何处,都必然会引起众人注目。那十余名暗卫除非都瞎了眼,否则不可能不将此人报予宫中。
  中元帝肯定知道此人。
  明知有如此人物,却根本未派人接触,不闻不问,莫非……此人竟是陈国皇族的什么人,中元帝早有所知?又或者这人早在秦素回到陈国之前,便已不在国中……


第226章 食糖否
  一息不过一个刹那,刹那之间,秦素的脑海中已然飞过了千百个念头。
  她深深地吐纳了一息,敛去了那野草般疯长的纷乱思绪,将注意力放在了眼前。
  这淄衣男子悄无声息地现身于树下,却不知在那里站了多久?秦素分明记得,她引阿谷过来时,那松下是无人的。
  他看到了多少,听到了多少?她所做的一切,是否皆落在了此人眼中?
  秦素的眸子里,飞快地划过了一抹杀意。
  随后,她绷紧的身体便放松了下来,红唇半启,宛若粉润的菱花绽开娇颜。
  “郎君是谁?”她款款往前行了两步,复又停住。
  此番,她的语声清润了好些,不似方才那样冷,而是带了几分好奇——属于小娘子的那种、带了几分娇嗲的好奇。
  淄衣男子略略侧首,似是向她望了一眼。
  那一刻,几络发丝落于他的耳畔,他那一双眸子如吸饱了这天地间的夜色,幽深而不可测。
  秦素的心底颤了颤。
  然而,她前行的脚步却不曾停下。
  拂了拂裙摆,秦素腰身微折,款款语声似随步生香的蔷薇,盛放于唇齿之间。
  “郎君好生俊美,可否见告姓名?”她问。是比方才更甜润些的声调,含着娇嗔与清媚,一面说着,一面仍旧缓步往前接近。
  月光拢了上她的脸,她的唇边笑意清浅,一身白衣随风轻拂,衣袂翩飞,如月下绽放的淡白桅子花。
  淄衣男子仍旧侧对于她,微仰着首,似在仰望那一轮明月,散落的发丝如一匹上好的鸦青素绸,在月华下反射出淡淡的光泽。
  山风清冷,终是拂不去他满身的幽晦,他就这样独立于孤松下,仿若遗落天地间的一块墨玉,清华内敛,唯余寂寥。
  “郎君为何不语呢?”秦素侧了侧头,几缕秀发斜过薄肩,月华倾泻,似在她肩上担了一幅薄纱。
  这一回,她又换了个甜腻些的语调,最后一字落下时,带了几分气声,那薄而软的气息,似托了一尾羽毛,顺着这轻盈的夏风,轻飘飘地递送了去。
  淄衣男子抬起手臂,捋住了一绺发线。
  仍旧未语。
  唯侧过的那半丝眼风,幽沉如子夜时的天空,仿佛吸进了这世间一切的光亮。
  此时的秦素,已经行至淄衣男子身后四、五步远的地方了。
  她握紧了袖中石块,眸光微微滑动,转向了他的脚下,旋即压了压眉峰。
  不好办。
  这淄衣男子离断崖至少还有数尺远,若是一击不中,反易受制。
  秦素仰首,冷冽的眸子微微阖着,似在望月,唯眸光轻盈滑过那男子的发顶,如若无意,似若有情。
  夜风拂起她厚重的刘海,照出她明艳的眉眼,容光之盛,生生将那月华逼得暗了几分。
  没有人看得出,她此刻的心,已是沉入了冰窟。
  远观尚不明显,离得近了才发觉,这淄衣男子很高,至少比秦素高出了一个半头还不止。
  高,且修朗,那挺立笔直的身躯里,似蕴着极大的力量,于宽袍阔袖间隐而不发,却叫人……望之气怯。
  却原来,美男惑人,美色惑心,应在此处。
  秦素打从骨头缝里涌起了一股战栗。
  在那一刻,她忽然清晰地意识到,他很清楚她要做什么。
  她要杀人灭口。
  而他,竟全无反应。
  漠然于己,又或者,是对万事万物的冷,连他自己亦完全抛去。
  他终是看了她。
  不多,只半缕眼风,流丽、靡艳,如永夜的忘川边盛开的曼殊沙华,带着无法言喻的死寂,却又如黑色的火焰,将周遭的空气、风、月光与漫天的星辉,尽皆燃烧殆尽。
  秦素在一瞬间改了主意。
  她停住脚步,任由那黑色的令人战栗的火焰将自己包围,明艳的容颜不遮不掩,尽现于苍白而透明的月华下。
  即便尚未及笄,这般明丽的容颜,亦足令人惊艳。
  她向他一笑。
  她知道,她笑不出他那般水破惊鸥般的天地之色,却亦能笑得如春天的湖水于星辉下荡漾,涟漪层层舒展,同样,直抵人心。
  “郎君讨厌,不理人。”娇娇软软地怨了一声,似携了那崖下流波间的水意,明明清浅,细品后,却又缠绵不尽,余韵如丝,勾勾挑挑地,便飞上了心尖儿。
  若此人是中元帝,只怕三魂七魄皆要自脑顶上飞走了去。秦素暗自惋惜,复又怅怅,长而卷的睫羽搭了半缕眸光,睇了那淄衣男子一眼。
  旋即,便在心底一叹。
  早知无用,她的这些媚人之术,在他的面前,不过徒惹清风一笑罢了。
  此时,她离他,不过半尺。
  他终于回头,正望于她。
  极黑的眸子,幽沉的火焰忽地熄灭,转而,化作了灰。
  “卿,欲杀我?”他问。
  是静夜时冰弦轻振的声音,有力而短,字字皆蕴弦音,玄妙动人。
  秦素掩了唇笑,摇头,一抬臂,手中石块远远掉下了断崖。
  “君强,我弱,杀不得。”她答,倒也不算太气馁。
  这人神鬼莫测,她根本不是对手。既如此,只得放低身段,诚如蝼蚁,在巨石的眼中,什么都不算。
  她再往前迈了一小步,便嗅见了他身上极浅的松针味道。
  说来也奇怪,离得他越近,那种惊人的气势反倒越淡,此刻更是迹近于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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