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思谊双目一黯,无奈还礼道:“孤情急无礼,大人原宥则个。”
我忙道:“不敢当。王爷待于姑娘一片真心,玉机知道。”
高思谊道:“即使皇兄不允,孤还是会再去恳求。”
我叹息道:“王爷如此爱重于姑娘,是于姑娘之幸。愿王爷此番真情,能打动陛下。玉机告退。”说罢也不看两人,低头退了两步,转身走出小屋。
慌忙逃出小院,我不觉一哂。我虽不肯嫁给他,但若不是借了他的权势,今日我何敢对两位郡王冷言冷语?
从梨树林中穿出,日已中天。芳馨连忙上前扶着我道:“姑娘总算出来了。”
戏台上,司马懿正站在三尺高的城墙上义正词严地数落城下的曹爽。当时曹爽和天子出城祭扫先皇陵墓,却被司马懿关在城门外。辛宪英闻得此事,便道:“事有不可知,然以吾度之,太傅殆不得不尔。明皇帝临崩,把太傅臂,属以后事,此言犹在朝士之耳。且曹爽与太傅俱受寄托之任,而独专权势,于王室不忠,于人道不直,此举不过以诛爽耳。”司马懿闭城门而拒天子,分明大不敬。辛宪英深知曹爽不是司马懿对手,所以审时度势,对弟弟辛敞说了这一番冠冕堂皇的话。
在锦素之事上,我就是城楼上居心正亦不正的司马懿,也是心中明晰、口中混沌的辛宪英。
我看一眼目光闪烁的康总管,满心沉重道:“我在里面听师广日师傅弹了一阙。当真动人情肠。”
第四十章 鉴明尘垢
回到漱玉斋,芳馨也不多问,只服侍我洗手更衣。我正要用膳,颖嫔身边的辛夷姑姑来请安。我笑道:“姑姑贵人事忙,未知有何指教?”
辛夷道:“奴婢是来给漱玉斋送年赏的。”
我笑道:“这样的小事怎敢劳动姑姑,我派人去内阜院领便是了。”
辛夷道:“娘娘说,大人是贵人,年赏是自守坤宫以下的第一人。自然不能怠慢。”
我微一冷笑,随即缓和了笑意道:“颖嫔娘娘这些日子好么?”
辛夷垂首道:“大人面前,奴婢不敢隐瞒。娘娘这些日子心里不大痛快。”
我举箸暗叹:“前些日子蒙娘娘不弃,命玉机去章华宫相陪用膳。可惜玉机冗务缠身,不能奉命,甚为惭愧。劳姑姑回去请问娘娘,玉机今晚想去章华宫,不知娘娘可能拨冗一见?”
辛夷微露喜色,敛衽道:“是。”
午歇起身后,天很快便黑了。我来到章华宫的时候,颖嫔亲自带了辛夷和淑优在西配殿外等候。只见她身着如意云纹长袄,淡淡的桃红色呵气可褪。螺髻上只簪了一朵粉白宫花,脑后两绺白绿流苏垂下,像春日细密的雨丝落在她雪白的后颈。
行过礼,颖嫔笑道:“姐姐总算肯进我这章华宫的门了。”说着携起我的手,将我引进南厢,又道,“我知道姐姐爱吃清甜的。最近宫里新晋了一班江南御厨,且试试他们的本事。”
我和颖嫔默默不语地用过膳,于是各自浣手饮茶。颖嫔脱去了外面的长袄,只穿了一件淡绿色的绸衫,不饰花纹。碧莹莹的茶汤倒映着青铜九枝莲花烛台上明亮的火光,宛如星辰坠落,顾盼踌躇。颖嫔道:“姐姐今日肯来,想是有所指教。易珠洗耳恭听。”
我淡淡一笑道:“不敢,偶有心得而已。只是我说了,妹妹可不要生气。”
颖嫔道:“姐姐肯指教,易珠感激不尽。”
我低头拨弄着腕间的青玉镯,轻声道:“近日因于锦素之事,我偶然间听陛下提起当年的事情。原来,他是知道的。”
颖嫔初时不解,细细想了半日,慢慢现出惊疑失望的神情:“姐姐是说……我不得恩宠,是因为我和于锦素之事么?”
我叹息道:“妹妹是知道李广和白起的事情的。”
颖嫔哭笑不得:“李广因杀降而不得封侯,白起因坑杀长平之战中投降的四十万赵军落魄而死。我史易珠何德何能,竟能与二位良将相较。姐姐太看得起妹妹了。”
我心中恻然:“妹妹如今知道了,可有什么应对的法子么?”
颖嫔侧过头去,几欲流泪:“都到了这步田地……”说着深吸一口气,向我微笑道,“请姐姐指教。”
我双眸微合,凝神道:“我有一个办法,妹妹信我,我才能说。”
颖嫔道:“我和姐姐相交多年,怎能不信姐姐?”
我肃容道:“陛下和妹妹各自忙碌,平日里见面甚少,即使妹妹真心改过,陛下也不会知道。妹妹何不推却嫔位,自请为女御,在定乾宫服侍起居?”
颖嫔眉心一跳,目有疑色:“姐姐当真这样想?”
我微笑道:“你若与陛下朝夕相处,日后也许会分得些许宠爱。若有宠爱,还怕没有内府大权、荣华富贵?你若不肯放弃当下的嫔位,便永远不能希冀宠遇。这中间的利害,妹妹细想。自然,若妹妹觉得这个办法不好,权当清风过耳。”
颖嫔一怔,叹道:“多谢姐姐……”
从章华宫出来,芳馨道:“奴婢瞧颖嫔娘娘自册封之后,仿佛不爱穿鲜亮的衣裳了。”
我笑道:“地位卑微的人爱穿华衣,是为了不叫自己心怯。如今身为妃嫔,自然是用不着了。”
芳馨道:“姑娘说的法子,奴婢觉得很好。颖嫔娘娘会用么?”
我望着空渺漆黑的夜空,叹息道:“自从做了嫔妃,她从前的霁月光风,都变成了一肚子酸水,当真可惜。出身卑微是颖嫔最大的痛处,用不用,随她吧。”
回到漱玉斋,正要就寝,忽闻小简来了,于是匆匆梳头更衣下楼相见。小简见了我也不行礼,肃容道:“圣上有旨,着漱玉斋女丞朱氏明日戌时正前往定乾宫御书房共参事宜。”
我躬身道:“臣女领旨。”小简这才行了一礼,我还礼道,“未知陛下因何事传召玉机?”
小简道:“刑部的郑大人已将奚桧审讯完毕,陛下命他明日晚膳后进宫呈报此事,所以请朱大人去御书房一道参详。”
我只穿着一件淡紫色的窄袖翻领长衣,随意在颈后绾了一根长簪。小简将我上下打量一遍,笑嘻嘻道:“奴婢就说,陛下是最信任大人的。”
我不觉冷笑:“简公公何出此言?”
小简微微一笑道:“上一次郑大人进宫回事,陛下不也请大人去听了么?若非信任大人,怎会请大人聆听机密?”说着眸光一动,口角一颤,“何况,若非陛下信任,大人这会儿早就在定乾宫回话了,哪里还能安寝呢?”
我见他笑意不善,不由心中一跳:“此话怎讲?”
小简道:“大人今日午初之前去了一趟外宫梨园,不知所为何事?”
我微笑道:“玉机是去看戏的。”
小简道:“大人就没有遇见别的什么人么?”
我笑道:“无非是康总管、乐师和戏子们,不知公公所指何人?”
小简道:“今日掖庭属侍值来报,说睿平郡王和昌平郡王巳时前便由西北门进了宫,却直到午时才去向两宫请安。大人猜一猜,午时之前两位王爷身在何处?”
我悚然一惊。宗王妃主进宫请安乃是极平常的事情,何至于掖庭属侍值要将两位郡王进宫的时辰和路径这样琐碎的小事向皇帝禀告?如果他们的行踪一直在侍卫的监视之下,那么他们几时进入梨园,几时命梨园的康总管前来漱玉斋请我,我几时出入梨园,皇帝此刻都清清楚楚。
信任?他何曾信任过我,又何曾信任过任何人?
我心念一闪,从容道:“玉机今日在梨园看了一出《宪英劝弟》。这出戏是御赐,玉机感怀天恩,自那日看了以后,便念念不忘。恰巧今日康总管来,说这出戏改了几句词,请我去参详。玉机这才去了梨园。难道这其中有什么不妥么?这与两位王爷午时之前身在何处有何关联?”
小简恭谨道:“不瞒大人,两位王爷在大人去看戏之前便进了梨园,直到大人回宫,才去了济慈宫。大人在梨园竟没遇见两位王爷么?”
我反问道:“简公公此番问询,是圣意么?”
小简忙道:“是奴婢自己好奇,所以斗胆请问大人。大人勿怪。”
我摇头道:“玉机不曾遇见两位王爷。”
小简一怔,垂头道:“多谢大人赐教。请大人明日一定准时前来。奴婢告退。”说罢躬身而退,小钱送了出去。
芳馨目送他的背影,不悦道:“连陛下都没有传姑娘去问,这简公公当真多口!如此口不择言,泄露圣意……”
我将青瓷手炉重重顿在桌上:“小简在定乾宫服侍这几年,什么可以说,什么不能说,他很清楚。他多口,也是代他问的。”
芳馨忙道:“可是方才姑娘问他,是不是圣意,他……”
我冷笑道:“他有刑部、御史台、掖庭属,有郑新、施哲、李演,还有简公公。何须亲口询问?”
芳馨想了想,叹息道:“也是。陛下喜欢姑娘,若亲口问了,恐怕彼此之间不愉快。只是……姑娘果真不曾见到两位王爷么?”
我扶着冰凉的玫瑰雕花立柱上楼,头也不回道:“自然见到了。两位王爷还请我为于锦素之事在圣上面前多多美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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