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新道:“回禀圣上,是本月初六。本月初六一大清早,汴城府衙刚刚开门,便见一个破麻袋靠在门当边。打开一瞧,原来是一个伤痕累累的昏厥之人。此人苏醒后自称奚桧。汴城尹陈大人将他送至刑部大堂。微臣一瞧,果然是奚桧。”
皇帝奇道:“这么说此人并非刑部缉拿,而是被人扭送的?”
郑新惭愧道:“臣无能。据奚桧言道,他易容改装,浪迹江湖,以打卦谋生。上个月被一个将门豪奴识破,不及躲避,被人追杀至今。”
皇帝眸光一动,斜睨道:“将门豪奴?是谁?”
郑新道:“请陛下听微臣慢慢道来。那奚桧自言不知此人是谁,只看他身着绉绸袄子,身材粗壮,右手有一条刀疤,才猜测此人是将门豪奴。这豪奴率门客家甲将他驱赶到京城左近,终于将他抓住,一顿乱棍,就要打死……”我不觉坐直了身子。郑新接着道:“当此危急时刻,一位女侠不知从何处飞临,施展奇妙掌法击飞了众人的棍棒,提起他跃马狂奔,直到城下。”
皇帝双目异常明亮,颤声道:“此女是谁?”
郑新从容道:“当时是凌晨,天黑得很。奚桧借着灯光看了她一眼,只说此女身着绿衣,容貌甚美,看不出年纪。”
皇帝欣喜道:“绿衣女侠,武功极高,容貌甚美,普天之下还有第二人么?她说她要出宫去找寻真相,果然便找到奚桧了!”
郑新迟疑半晌,银须一颤,终是没有开口相询。皇帝像个孩子一样振奋不已,过了好一会儿,才对郑新道:“后来怎样了?”
郑新道:“那位女侠提着他到了城下,后面追兵甚急。于是从马上取下爪钩,蹬马上墙,将爪钩抛在城堞上。女侠回身提起奚桧,右手攀着钩绳,脚下几个起落,便上了城墙。她轻巧避开所有巡城士兵,从石梯下了城墙。奚桧说她脚步轻浅无息,行迹宛若鬼魅。女侠在城中寻了一口破麻袋将他装起,他顿时动弹不得。那女侠将他丢在府衙门口,径自走了。奚桧听得外间全无动静,便几番挣扎着要爬出麻袋。然而他一动,便有一个极硬的东西像弹子一般飞来,不是打在他的腕上,便是打在他的膝头。想是那女侠在旁窥伺,只要他意图爬出,便发硬物打他的关节。因此他动了几下,便不敢再挣扎。后来因伤势太重,也无力再动,不久便昏了过去。”
我像幼时听说书般,瞠目难言,挢舌难下,良久道:“他装在麻袋之中,那女侠也能认清他四肢关节在何处?当真匪夷所思。”
皇帝道:“学武之人,对人身五脏六腑、四肢关节甚为了解,远胜常人。有此手段,并不出奇。”
郑新恍然道:“陛下圣明。微臣初听奚桧此言,只是将信将疑。而且据衙役所言,当时府衙大门外方圆数丈之地,并没有什么细小硬物掉落。微臣去城外查看,也询问了当夜守城的兵士,都是一无所获。于是微臣便想,若奚桧所言不虚,那豪奴一定会进城找寻他,臣便请汴城尹在巡城时留意一二。果然见到一个右手背上横贯一道刀疤的人,一副豪奴管家的模样。后来臣又询问那只麻袋的去处。直到微臣亲眼看见扎紧麻袋的淡绿布条,才信了八分。只是寻不到打人的硬物,微臣甚是不解。”
忽听皇帝叹道:“是她,就是她。那打人的硬物,是冰块……”
郑新与我相视一眼,道:“启禀陛下,这些日子并没有下雪,城中并无结冰之处。”
皇帝微微一笑,目视远方,甚为神往:“她内力卓绝,阴阳双修。这是她用真气凝成的冰块,普天之下,再无第二人。”
御书房静了片刻,似有一抹微弱的暖风拂过,吹得每个人的心头都痒痒的。皇帝的向往中充满了失而复得的欣喜,昔日对周渊擅自出走的愤怒和哀怨如冰雪消融,只余春水的柔情。郑新由震惊而叹服,由叹服而遗憾,由遗憾而遥想,由遥想而神往。而我的心中,已生出一点不多不少的悲哀。
忽听皇帝唤我道:“朱女丞笑什么?”
我惊醒,笑意转深:“臣女听闻讯息,得知她平安无恙,甚为安乐,故此微笑。”
皇帝道:“从前你便说过,朕与她未必没有相见之日,朕还有些不信。如今她抓住奚桧,又回了汴城,这真是……真是……”
我是第一次见到皇帝激动得连话也说不出来。我淡淡道:“真是近在咫尺。”
皇帝笑道:“说得好。”说罢对侍立在旁的老内监李演道,“你现在就去告诉汴城尹,巡城时留心那绿衣女侠。若发现此人,立刻进宫回朕。”李演躬身领旨,正要退下,皇帝又补了一句,“不分白日黑夜,要立刻进宫回朕。你记得嘱咐把守各门的侍值卫尉。”
郑新终于忍不住问道:“请恕微臣无礼,难道陛下识得此女?”
皇帝叹了一声,满含遗恨、焦灼和期待:“她便是出宫远游的周贵妃。”
郑新怔了片刻,慨然叹道:“微臣记得二十年前贵妃之姐元平郡主周澶殁了的时候,先帝命微臣查验郡主的命案。当时所有的疑点都在废王高思谏一个侍妾李氏的身上,是贵妃怜悯李氏母子,不计前嫌,按下此议,独自扶灵回北,查出了长姐被谋害的真相,着实愧杀微臣。那时贵妃只有十八九岁,便有这样的仁心与机变。如今这般处江湖之远而忧君事,微臣叹服。”
皇帝摆摆手,挥去满心的兴奋与不安:“想不到郑司刑还记得贵妃当年的旧事。是了,那追杀奚桧的豪奴是谁家的,可查出来了么?”
郑新道:“回禀陛下。汴城府衙的人说,这名家奴从大将军府的后角门出入两次,后率人出城了。”
皇帝嘿的冷笑:“陆愚卿!他是要杀人灭口么?!”
郑新道:“这……微臣不敢断言。要将此人提审到案,问过才知。只是大将军府臣不便擅自缉拿,请陛下降旨。”
皇帝沉吟半晌,手执青玉簪将一封奏章敲得笃笃轻响。我心念一动,向上道:“启禀陛下,臣女有一言启奏。”
皇帝道:“准。”
“多谢陛下。”说罢我转向郑新道,“请问大人,那奚桧身上可有新的刀剑之伤?”
郑新道:“奚桧的皮肤上有许多挫擦伤和瘀伤,还受了很重的内伤,胸前肋骨被打断几条。并没有刀剑创口,因此流血甚少。”
“那就对了。下官记得郑大人说过,舞阳君陆玉卿的儿子吴省德得知母亲与人私通,颇为震惊。可见吴省德并不知母亲的丑事,是不是?”
郑新道:“不错。”
我笑道:“连亲生儿子都不知道的事情,一个异母兄弟会不会知道?”
郑新捋髭沉吟:“可知可不知。”
我又道:“好。假如奚桧当真是受废武阳君陆氏的指示杀害三位公主,且陆大将军不但知道奚桧此人的存在,还深悉长姐的所有用心处分。大人说,大将军会派人杀奚桧灭口么?”
郑新向上恭敬道:“启禀陛下,奚桧的确是说,指使他联络小虾儿杀死三位公主的人,就是废舞阳君陆玉卿。若陆大将军是知情的,的确有可能千里追杀,为的是绝不让刑部先找到奚桧。”
皇帝冷哼一声,面色铁青:“不错。”
我凝神道:“假如大将军一心要杀死奚桧,那些家甲为何不用刀剑,而要用棍棒如此废事?若一刀毙命,或乱刀砍死,还怕武功高强的贵妃么?舍刀剑而用棍棒,于理不合。”
郑新合目思忖,微微颔首。我又道:“会不会是这样,大将军只是想用棍棒将奚桧叉架回府,却险些被他逃脱,幸而贵妃在旁,才又将他擒住?而那奚桧被追缉甚久,东躲西藏,惶惧不已,才误以为那些人是想杀他。所以慌不择路,想进城自首,这才来到了汴城外。”
皇帝和郑新相看一眼,齐声道:“原来如此。”
我又道:“大将军并非鲁莽之人。试想,假如大将军对长姐和奚桧之事并不知情,他寻到奚桧,第一件事,当是问清实情才对。再看是藏匿,杀死,还是送官。而不是糊里糊涂就将他杀死在城外。臣女以为,当是这种情形,那家奴这才舍刀剑而用棍棒。”
皇帝面色稍霁,却仍是大大不悦:“不论如何,这是钦犯。他怎能用私甲追捕!即便不是杀人灭口,也脱不了罪。”
郑新道:“大将军关心则乱,这也情有可原。”
皇帝恼怒道:“他哪里是关心他的姐姐,分明是在意妹妹的后位!自陆氏事发,朕何曾亏待了皇后?他又何须如此?”
郑新忙道:“陛下息怒。请陛下降旨,准许微臣将家奴缉捕到案,细细查问。”
我的心跳陡然快了几分,左手不觉抓紧了桌角。只听皇帝失望地叹道:“罢了,虽然陆大将军行事不当,但他既然无意杀人,且托赖贵妃之福,奚桧又已在刑部,就不必问了,刑部只专心查问奚桧即可。大将军的事,朕自有处分。”
郑新道:“是。陛下圣明。”
我五指一松,暗暗舒一口气。
奚桧颇为精明,逃逸近一年而不被发现,怎能分不清大将军府的家奴是意图谋害还是只想将他绑回府中问询?他口口声声说这人想杀他,无非是想皇帝怪责大将军与皇后。若郑新真的将那家奴传来询问对质,说不定便立时发现奚桧证词中的破绽。再者,奚桧身上严重的内伤与骨折,焉知不是周渊出手惩治的结果?这更是一个绝大的疏漏。若被察觉,即使他供出了废舞阳君陆玉卿,也少了许多信服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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