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萼应了,见我比着翠钿,便笑道:“这枚钿花自内阜院送过来,姑娘从未戴过。姑娘要重新梳头么?”
我饶有兴致地笑道:“戴这枚钿花要梳什么头?”
绿萼侧头想了想道:“梳一个双环望仙髻吧,将这枚翠钿簪在最前,双髻上缀满小珠,灯光下最是好看了。”
我微笑道:“零星缀两颗便是了,缀满了便俗了,况也与那身衣服不合。”
绿萼笑道:“奴婢跟随姑娘五年,还是第一次见姑娘肯花些心思打扮呢。从前都是奴婢拿什么衣裳,姑娘就穿什么衣裳的。”
我心中一凛,拿着翠钿的手便缓缓落了下来,凝神道:“果真?”
绿萼摘下我发髻上的银环,笑道:“可不是么?奴婢还从来没有为姑娘梳过望仙髻呢,就怕手生了。嗯……从前紫菡梳头是最好的——”忽觉自己失言,连忙掩口自镜中看我。
我听她提起死去的紫菡,心下怃然,道:“罢了,就穿那件朝服去吧。也不用重新梳头了。”
绿萼忙退后一步,垂头道:“奴婢该死,姑娘恕罪。”
我笑道:“你又没说错,我也没生气。快来更衣吧。”
绿萼这才释然,微笑道:“姑娘还是穿那件若竹色长袄吧,配上这枚翠钿,比穿朝服好看。”
我没精打采道:“不必了,就那件朝服吧。”想了想又道,“那件长袄你若喜欢,便赏给你穿好了。”
绿萼又惊又喜:“姑娘果真赏给奴婢么?那件若竹色联珠佛手纹对襟长袄可是绣了金线的!”
我笑道:“你只管拿去穿好了,横竖我再也不穿它了。”
绿萼抿嘴笑道:“那奴婢就多谢姑娘的赏。只是姑娘看起来倒像是和那件衣服过不去似的。”
我转身取过她手中的银环,端端正正扣在发髻上,淡淡一笑道:“胡说!一件衣裳罢了,还怕我舍不得赏给你么?”
绿萼笑道:“奴婢知道,姑娘从来也不吝惜把好东西赏给奴婢们。奴婢去把朝服熨一熨,再熏一会儿香。”说罢拿了衣裳出去了。
镜中的眉眼像是脱了力,变得愀然不乐。又拧成一团,好似互相赌气。我抚着苍白的面孔,几乎是贴着镜子仔细端详自己的脸。在宫中养尊处优数年,双颊依旧不失少年时的圆润,只是面色白中透着病的灰黄,已显出容颜衰败的征兆。目光也不再清澈灵动,顾盼之间全是温凉如玉的惊疑。镜里镜外的烛光像一对明亮的眸子,洞彻我隐秘的欣喜。
我嗤的一笑,起身去外间催促绿萼。
来到定乾宫,只见小简正在撤膳。见我来了,笑嘻嘻道:“朱大人来得巧,陛下从营中回来,刚刚用过晚膳,正在饮茶,大人快些进去吧。”
御书房中萦绕着一丝清苦的茶香,龙涎香的气味化在其中,变得温馨澹然。皇帝正俯身书案,细细瞧着一幅画。想起前几日他偶然来漱玉斋看我,我竟是披头散发、衣冠不整地歪在榻上看画,不觉温然一笑。忽听皇帝道:“你笑什么?”
我连忙屈膝行礼,微微一笑道:“陛下仁慈,准臣女与于氏一见。臣女谬承皇恩,心中感激。”说着伏地谢恩。
皇帝笑盈盈地受了这一礼,颇有几分得意之情:“不必多礼。”说着命侍立在一边的良辰奉茶。他指着书案上的画道:“朕正在看你的火器美人图,你的画还有些拙朴,不过胜在有新意。改日朕命如意馆的明延年来教授你,以你的聪明,定能青出于蓝。”
我微笑道:“臣女资质愚钝,不敢劳烦明师傅教授。”
皇帝微微变色道:“你果然是抗旨惯了!”
我跪下,不慌不忙道:“陛下恕罪。臣女作画,只是读书之余用以调剂的小嗜好,画技拙陋,只会贻笑大方。况且,臣女也无意深研绘画,若勉强学习,恐辜负皇恩。”
皇帝哼了一声道:“你总是有道理。起来吧。”我站起身,皇帝又道,“日后朕在禁军火器部中建一支娘子军,把你打发去当个小卒,到时候军令如山,不从者斩,瞧你还这样胆大妄为!”
我恭敬道:“做一个小卒,是实实在在的为国效劳,比虚妄的绘画要有用许多,臣女很愿意去。”
皇帝若有所思地看着我:“前两日你说你怕朕,依朕看,你是半点也不怕。”
我哑然,这才惊觉我和他之间不知何时变得快直而随意,仿佛那一夜的失望与后怕倒让彼此更亲近了。我垂头道:“臣女罪该万死。”
皇帝嘿然:“你已经死过一次了,死一次和死一万次,也没什么分别。坐吧。”此时良辰亲自奉上茶来,引我坐在下首的交椅上。
皇帝端坐在书案后,十分惬意地饮了一口茶,于是我也端起茶盏,抿了一口。苦丁茶的味道沾上舌尖,不觉皱了皱眉。然而皇帝的脸上慢慢沁出笑意,欣欣然如饮甘醴。我不禁好奇,却忍住没问。只见皇帝顿下茶盏道:“朕今日去北营封赏征北将军黄泰林,他平叛有功,朕已经将他擢升为左将军。跟随平叛的一干将校,朕都一一封赏。我大昭将才不断,甚是可喜。再者,自朕平定北燕,朝臣便屡奏祥瑞。可见朕此举是顺应天命,南北大统亦是民心所向。”
皇后的哥哥陆愚卿大将军就是从左将军一职拜为大将军的。黄泰林不过是平定一次余孽叛乱,竟由征北将军提拔为左将军,且皇帝亲自去军营中封赏。如此一来,大将军便黯然失色了。
我听他说的是“朝臣屡奏祥瑞”,而不是“大昭屡现祥瑞”,便即了然,遂微微一笑道:“天降祥瑞是好的,天降英才更好,但都比不上君臣一心来得好。”
皇帝微笑道:“君臣一心这四个字用得好。在于氏之事上,朕和你也算得上是君臣一心了。”
我欠身道:“陛下体恤臣女,臣女感恩不尽。”
皇帝道:“你既见了她,她可有什么说的么?”
我之所以来定乾宫谢恩,就是要向他回禀此事——既然已与锦素绝交,便要彻底消除他的疑心;而他既已知晓我和锦素的言语,我也只能如实回答:“启禀陛下,于氏在皇太子薨逝后自觉活命无望,便写了一封信,将当年的事情告诉慎妃娘娘。又说,只要慎妃娘娘活着一天,弘阳郡王就绝无可能当上皇太子。慎妃娘娘待臣女甚好,臣女不能容忍此事,已与于氏绝交。”
“当年的事……”他的笑意像在讥讽我,又像在自嘲,“什么当年的事,你知道么?”
我淡淡一笑,举眸迎上他探究的目光,坦诚道:“臣女知道。”
皇帝嗯了一声,身子一歪,左肘支在明黄色的云龙纹袖枕上,深深吐纳一息:“你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我叹息道:“四年前陛下软禁慎妃娘娘的那个晚上,臣女便都知道了。”
皇帝道:“你消息倒灵通。是于氏告诉你的么?”
我欠身道:“是。”
皇帝道:“你向慎妃提起过此事么?”
我轻轻摇头:“臣女从没有向慎妃娘娘提起过此事。”
皇帝道:“为何不告诉她?”
我微微一笑:“因为臣女明白慎妃娘娘有不得不废的因由,且太后与陛下对娘娘也甚为优待。况‘事以密成,语以泄败’[95],又何必说。”
皇帝眸光一闪:“说得不错。你说你知道她有不得不废的因由,你且说说,是何因由?”
我垂头道:“陛下不怪罪臣女,臣女才敢说。”
皇帝一怔,不禁大笑:“当年你于此事心知肚明,朕召你来御书房问你与慎妃查阅内史之事,你还和朕装糊涂,这是欺君之罪。欺君抗旨你占全了,这会儿倒怕朕降罪了?”
我自己也不觉好笑:“陛下恕罪。”
皇帝道:“罢了。你好生说了,朕就不治你的罪。”
我微笑道:“臣女遵旨。”随即敛容正色道,“咸平十年陛下首次亲征,以议和告终。北燕割地,战果颇丰。但臣女以为陛下是像汉武帝刘彻那样雄才大略的帝王,仅仅打得北燕割地,尚远远不够。陛下将升平长公主殿下嫁与北燕皇太子,表达和亲诚意,是为了眩敌耳目。处置慎妃娘娘的父亲武英候,是为了整饴屯田军治,以备再次北伐。且为了彻底击倒武英侯一党,就必得废去慎妃娘娘的中宫之位。这是以公心论。”
“那么以私心论呢?”
他要立宠妃之子为太子,自然就要废去当时有子的中宫裘后。为此他从来不惮于明示他对慎妃的凉薄与残酷。我淡薄的笑意满是咸平十年那个冬夜的苦寒:“陛下是一国之君,兆民仰赖,私心亦是公心。立太子之事是国本,自然要妥善处置,方能安心遂意。”
皇帝微微颔首,照旧问道:“你可怨恨朕?”
我摇头道:“身为帝王,自是能随心所欲废立妻子。况且皇太子殿下仁孝忠悌,正直果敢,臣女亲眼所见。臣女怎会因此事怨恨陛下?”
皇帝一怔,语气中颇有两分懊恼和无奈:“是了,你只是惧怕朕而已。”
我澹然一笑:“臣女自读史书,最倾慕的帝王是汉武帝。幼时常恨自己不与武帝同时,见识飞度绝幕、饮马酒泉的壮举。但自陛下两度亲征,臣女便欢欣雀跃,以为无憾矣。只是与圣君同时,也深知‘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96]的滋味。既是君王,焉有人不惧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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