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微微冷笑道:“读两篇奏章,本来不算什么,可今日这一读,倒教我明白了许多事。”
芳馨向紫菡道:“你出去和绿萼一道吃饭吧,姑娘这里我伺候。”
紫菡退出,掩了房门。我将钗环拿下,散了头发,头皮也松泛下来:“半年前我在文澜阁看到起居院的执笔供奉官在誊抄实录,无意间瞧见女子主政的不祥之兆,我总是以为那是无知迂腐的文臣瞧不起皇后的治国之能而已。如今想想,陛下既能篡改起居注,这实录的草稿,他若添两笔也不为奇。”
芳馨道:“当年篡改起居注,不是为了废去慎嫔么?”
我哼了一声:“那么姑姑想一想,这一次在实录中添加莫须有的女主不祥之兆,是为了什么?”
芳馨道:“这对娘娘监国不利。”她想了片刻,摇头道:“奴婢不明白。”
我撇一撇嘴,讥讽的笑意几乎延伸到颈下:“成也萧何,败也萧何。”芳馨仍是一脸茫然。我见她完全不懂,便懒怠再说下去了。
今春征马不足的事,皇后虽没有追究,想来对封司政也颇为不满。何从明、方仲雄、齐伟荣和吴省德不过是六品言官,如何敢轻易弹劾当朝司政,引致官场震动?多半是他们的上官、苏燕燕的父亲苏司纳授意的。别的罪名倒还罢了,连封若水也牵连进去,分明是为了给苏燕燕减轻罪责。
苏司纳是皇后提拔上来的,皇后暗中命他搜罗封司政的罪行,再联名弹劾。皇后的旨意他更不敢不听。而身为父亲更不能不救女儿。但封司政是皇帝的宠臣,于是苏司纳在弹劾封司封的奏章上,署了皇后的外甥吴省德的名字。好教皇帝知道,是皇后授意苏司纳弹劾了封司政。当真是环环相扣。
她吩咐下去的,他很快就照办了。所以皇后无不嘲讽地感慨道:“真是快啊。”
皇后命人弹劾封司政,仅仅是因为今春征马之故么?不,绝不止如此。奏章中封司政的一项罪名是交朋结党、构扇是非。这半年来,官场言论无非是主战还是主和,还有便是后宫不宜干政。
实录中的“久阴不雨,柱下阴湿生虺”在内,文官的窃窃私语、哓哓众口在外,这一切是谁在授意?是谁宁愿在青史上留下昏君的名声,也要在实录中写进“久阴不雨”?如今公主暴毙、皇子夭折,若将这实录摔在皇后面前,只说天不庇佑,皇后轻则失宠,重则被废。
好一个“皇后是朝夕相对的心腹,是朕最信得过的人”!
好一个“朝夕相对的心腹”!
好一个“最信得过的人”!
我在心中狂笑,眼泪夺眶而出。皇帝下旨处置宫人女官,却不告诉皇后;皇后暗中命人收集证据,弹劾皇帝属意的百官之首,引起朝野汹汹如沸的巷谈口诛,再将已经踩烂的皮毱一脚踢还给皇帝。皇帝多疑,皇后不甘心被疑,如此而已。帝后之争,一至于此。
高贵的皇宫,竟是这等烂污泥淖之地!
芳馨大惊道:“好端端的,姑娘哭什么?”
我擦去泪水:“何曾哭了,我这是在笑。”
芳馨忙掩了我的口道:“姑娘才刚教导紫菡,国之大丧……”
第六章 砻之砥砺
我在玉华殿连读了三天奏疏。每篇文章都写得枯燥冗烦,像一阕嘶哑绵长、永远也找不到重音的曲子。从玉华殿出来,天色青灰欲雪,绿萼为我披上斗篷:“今天总算可以回玉梨苑用晚膳了。”
我笑道:“晚膳在哪里用不是一样?难道皇后赐膳还能不好么?”
绿萼笑道:“姑娘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了?”
白茫茫的雪光刺得我眼睛一痛,我恍惚道:“什么日子?”
绿萼道:“姑娘,今日是除夕。您不记得了?”
我一怔:“除夕?方才在玉华殿,为何皇后没有提起?”
绿萼叹道:“皇后娘娘又伤心又忙碌,想来也是忘记了。”
自三位公主意外溺水、皇太子暴毙到现在,也有半个多月,的确是该过新年了。可是景园中一片冷清肃杀,并无一丝欢乐喜庆的气氛。我叹道:“皇后是不会忘记日子的。今夜内阜院有安排宫宴和戏酒么?”
绿萼不悦道:“太后和皇后一个病了一个又忙着,这会儿连年赏都还没分下来,哪里有什么宫宴?即有,这宫里通共也没几个人,一桌子都坐不上。怨不得娘娘都不和姑娘提起。”
我瞟她一眼:“你若钱不够使,我这里有。”
绿萼道:“奴婢整日在宫里坐着,哪里有使钱的地方?只不过这大过年的也太过冷清。奴婢想,姑娘若不随皇后用膳,便回玉梨苑和奴婢们一道守岁,自自在在的岂不比在皇后面前好?芳馨姑姑和紫菡早就把雀儿牌都预备下了。”
见她这样喜形于色,我本想提醒她一句。然而想到她日日陪我来玉华殿,也甚是辛苦,况且今天又是除夕,想想也就作罢。绿萼自觉欢喜过了头,侧头悄悄查看我的神色,半晌不闻我训斥,方松了一口气。
我环顾一周,不禁叹道:“也不知太祖还在的时候,景园里是如何过年的。”
绿萼道:“奴婢知道,从前在遇乔宫学规矩的时候,总是听姑姑们说起。太祖还未登基的那十年和刚登基的两三年,几乎年年都是在景园里过年的。”说罢掰着指头,兴致勃勃地说起当年景园到了年关时是如何布置园林、烧制新瓷、裁制新衣、整造器物、烹调食物,不知不觉便回到玉梨苑。
芳馨笑着迎了出来:“老远便听见绿萼姑娘的声音了,像守坤宫里的那些蓝鹦哥似的。姑娘辛苦了一天,也不让静一会儿。”
我笑道:“那些官样文章看了就头痛,绿萼在旁说说笑笑的,倒好多了。”
芳馨道:“皇后那里奏章这样多,也不知道姑娘还要读到几时?”
我脱了斗篷,往榻上一歪,接过紫菡递过来的热巾,搭在脸上,瓮声瓮气道:“今天读得多,照这样下去,再过两天,玉华殿书案上的奏疏就可以读完了。”
芳馨奇道:“昨天还说读不完,今天怎么这样快?”
我坐起身来叹道:“皇后前两天还能耐着性子听完,今天只叫我自己看了,拣要紧的禀告。”
芳馨先是笑了笑,忽而迟疑:“这是娘娘相信姑娘。”
我看她一眼:“姑姑也觉出不好了?”
芳馨道:“若说读奏章么,只是读而已,其实没有什么。可是看了再说,便又不同了。如今这样的情势,姑娘又曾经服侍过弘阳郡王殿下,还是避嫌的好。也不知娘娘的病几时能好。”
我叹道:“娘娘的病,只是心气怠惰,懒得看人啰唆罢了。”
芳馨没听清楚,追问道:“姑娘才刚说什么?”
白瓷茶盏中的一枚细小碧绿的叶子似被一缕心念所系,逡巡着慢慢沉底。“我是说,姑姑所言甚是。”
芳馨道:“明天是正月初一,想来姑娘能歇两日。若新年里皇后再不寻姑娘读奏疏,那便无事了。”
我叹道:“皇后总会痊愈的,也不必太过担忧。”
芳馨赔笑道:“今天是除夕,难得没有宫宴,咱们关起门来乐一宿。奴婢们陪着姑娘打雀儿牌守岁。”
我笑道:“雀儿牌就不必了,太响。听说姑姑预备了一桌好菜,不知几时开宴?”
芳馨笑道:“都预备好了,姑娘说几时开宴,便几时开宴。”
我站起身来,搓搓手笑道:“现在就开宴好了,拼一个大桌子去。”
过了新年,皇后再不寻我读奏章了。听说封司政被免官在家,封公子下狱待审。封若水被关在霁清轩,于前朝的事一无所知。我原本以为皇后会提拔苏司纳暂代司政之职,她却提拔了李司农。启春的父亲赋闲在家,要回原籍居住一段时日。可惜我困坐景园,不能去送她。又听说皇帝在除夕之夜终于开始了总攻。
到了初七,我忽然想起一事来,于是问芳馨道:“前阵子于大人去霁清轩之前,曾写了一幅字送给我留念的,我叫小钱送去宫里的如意馆裱了,如今可好了么?”
芳馨道:“小钱刚刚回宫去取了,姑娘问得也巧。一大早去了,晚间才能回来。”
绿萼一面整理我书案上的画,一边笑道:“姑娘自从过了年,便没日没月地画画,画的又是一样的花样。奴婢看着都很好,不若挑一张出来让小钱拿到如意馆去?”
我摇头道:“这些都是画坏了的,不必裱。”
绿萼笑道:“画得这样好还说是画坏的?奴婢瞧着每一张都很好,且是姑娘从来没有画过的图样。”
我笑道:“从前你们都说我画来画去没个新花样。这图样可认得是什么吗?”
绿萼摇头道:“这些奇形怪状的管子和黑球,奴婢可不认得,这人也画得不男不女的。姑娘从前爱画美人,难道如今喜爱画宦官了?奴婢不明白。”
芳馨忍不住大笑起来,我拿着书掩口笑道:“我画的还是美人,只不过是戎装美人而已,并不是宦官。那些奇怪的管子和黑球是火器。”
绿萼奇道:“这些男人家的东西,姑娘画来做什么?还画这许多一模一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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