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瞥了她一眼,淡淡道:“雷霆雨露,莫非皇恩。”
一转眼,只见锦素独自在门口呆立。我连忙迎上前去唤道:“锦素妹妹。”
锦素循声望来,顿时又惊又喜,上前来紧紧握着我的手道:“姐姐。他们竟肯放你进来?我只当再也见不到你了。”说罢流下泪来。
我捏了捏她的左臂,心疼道:“为什么总是穿那么单薄?若兰和若葵如今就不放你在心上了?由你冻着?”
锦素摇头,“她们为我收拾衣装去了。”
我实在不忍心再听众人的哭叫哀求:“咱们进屋说。”
屋里陈设俨然,炭火未息。门外甚是吵闹,我正要关上门,忽听锦素叹道:“又何必关门。关不关门,圣旨都在那里。”
我仍是掩上门,放下厚重的布帘,屋子里顿时安静许多,甚至连里间寝殿中若兰和若葵的脚步声和啜泣声都听得一清二楚。锦素亲自为我斟茶。我问道:“你屋里的人呢?”
锦素道:“他们一早就被赶走了,如今只剩了我和若兰若葵了。”
我环顾一周,只见书案上,两支玳瑁狼毫笔蘸饱了墨搁在笔山上。宣纸摊着,以青瓷雕花镇纸压住,如苍白喜悦的生命运亟待填满。大瓷缸里插着数卷字画,旁边掉落着一幅字帖。若不是外间的哭闹之声,一切都那么静谧美好。显然李瑞知道锦素是女官,并没有为难。
我心中一宽,拾起地上的字帖:“软禁霁清轩,至少衣食无忧,比掖庭狱好得多了。陛下一日没有回宫,这事便一天不能定论,还请妹妹宽心。”
锦素澹然道:“无所谓宽不宽心。我要做的事情已做完,便是明日赴死,也毫无怨言。姐姐不要为我担忧。”
锦素一向单纯柔弱,我视她如玉枢一般。见她临死不畏,我虽不明所以,但总是为她高兴的。只听她接着道:“姐姐可知,这一生中最令我欣慰的是什么?”
“什么?”
锦素微笑道:“与姐姐的情义能善始善终,是我一生中最欣慰的事。”
善始善终,我当得起么?忙宽慰道:“咱们的情义还长,远未到终。”
锦素道:“姐妹分别在即,我没什么留给姐姐的,唯有写一幅字赠予姐姐。”说罢走到书案前,举手一挥而就,是间架均匀、笔致浑圆的颜体。
锦素微笑道:“姐姐是女中君子,一生躬行仁道,姐姐又喜爱颜体,这一句‘仁以为己任,不亦重乎’[18]赠予姐姐。任重而道远,望姐姐多多珍重。”
我鼻子一酸,垂泪不已。锦素轻轻在我耳边道:“我还有一件事情要告诉姐姐。我不喜欢贵妃的赐婚,是因为我己心有所属。”
我木然道:“是谁?”
锦素双颊酡红,垂首低低道:“是昌平公。”
我一怔,“你不是说他举止轻浮,狂浪不端么?”
锦素摇头道:“他为国征战,却无端降爵,所以疏狂些。这也没什么。”
我勉强笑道:“你是几时喜欢他的?”
锦素闭目凝思片刻,抿嘴笑道:“那一年过年,他往遇乔宫来,寻周贵妃比剑……”她摇摇头,吟道,“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19]
室中弥漫着难言的伤感与甜蜜,我极力呼吸,每一下都痛彻心扉。
忽听门外李瑞的声音道:“朱大人,于大人该去霁清轩了。”
不待我说话,锦素扬声道:“请大人稍待,这就出来。”说罢紧紧握着我的手道,“今生恐无相见之期,唯愿姐姐与世子殿下能够‘缕缕结青丝,双双到白首’[20]。”说罢毅然转身,打开大门缓步而出。
第五章 至亲至疏
门外的世界无限宽广,仅凭一点相思亦足以御寒。不似我,离了这一隅燠热造作的暖意,便无以为生。我追到桂园门口,却不忍相送。若葵为锦素披上斗篷,若兰背着两个大包袱跟在后面。主仆三人由两名掖庭属侍卫押送,远远去了。李瑞叹道:“这等有去无回的事情,大人不送也好。”
锦素慢慢走上汴河桥,终于忍不住转身回望。我呆呆挥手,她亦颔首微笑,随即过了桥,隐没在一群哭喊的宫人之中。
良久,我拭了泪,长叹一声。李瑞道:“大人面色很不好,请早些回去歇息。”
我点点头道:“谢李大人关心。玉机还有事相烦,不知大人可否行个方便?”
李瑞笑道:“下官能有今日,是托大人的福。但凡是下官能办得到的,定当尽力。”
我心中感激,道:“请大人好生照看于大人,别让她短了什么。若有不够的,只管来永和宫取。”
李瑞笑道:“这个大人不必担心。陛下有旨,女官们软禁在霁清轩,吃用都有内阜院,保管不会冻着饿着。大人也不用特别添什么,在那样的地方软禁,即便有好东西,也没处使。”
我点点头:“如此我便放心了。”又问道,“掖庭属是几时接到圣旨的?是皇后派人下旨的么?”
李瑞道:“今晨下官刚到掖庭属,便有中使自前线传旨,命郑大人即刻往景园来。下官入园的时候,众人惊惶无措,也许皇后还不知道此事。”
眼前一暗,不觉扶着绿萼的手退了一步。李瑞伸手欲扶:“大人小心。”
眼前渐渐自一片昏蒙转白,凌厉的雪光如无数锋利的钢针扎在心头。皇帝下旨处置女官和宫人,却不让皇后知晓,这明明是已经不信任她了。皇太子和三位公主的死,都是意外。且平阳公主是皇后所生,皇后丧女,亦饱尝锥心之痛。究竟是哪一点,让皇帝对皇后也起了疑心?他明明说过,她是他的心腹,远胜肱骨爪牙的唯一可委以重任的心腹。
只一瞬,我站稳身子,在心中对自己道,如此凉薄反复之人,万万不能嫁!
李瑞见我神情恍惚,忽又惊疑不定,忙关切道:“大人还是先回去吧。大人所托之事,下官一定会办妥的。”
我转头对绿萼道:“永和宫还有一对金凤,你让小钱抽空送到李大人府上。”
李瑞忙推辞道:“下官受大人深恩,已是难报。怎还能要大人的物事。”
我微笑道:“一对金凤,权当玉机拜上尊夫人。且这是从宫外拿进来的,宫中没有记档,大人安心便是。于大人我便交托给大人了,还请大人多多留心。”说罢深深行了一礼。
李瑞红了脸,忙还礼道:“如此,下官恭敬不如从命。”
自从皇太子高显和三位公主枉死,宫人都赶去了掖庭狱,女官软禁在霁清轩,整个景园都安静了下来。本来要赶回京去过新年,因太后一病不起,也耽搁下来。皇后忙于政事,高曜要读书,日常侍疾的便只有慎嫔。
听闻太后病了,我忙去仁寿殿请安。太后素来喜爱静修,平时甚少见人。想来这一次病了,就更不会见我了。我也只是去虚应个礼数。
风雪早就停了,这几日阳光正盛,暖洋洋地晒在身上,连斗篷也穿不住了。金沙池上的冰化了大半,碎裂成片,像乳白色的冰凉魂魄,在湖面上漫无目的地摇晃。魂魄中透出淡淡的湖蓝色,如一缕求生的欲望,在炽热的阳光下蒸腾出茫茫宿命的无尽索求。
走进仁寿殿,只见慎嫔端了空药碗从寝殿里出来,佳期跟在身后掩上门。佳期见我来了,忙上前行礼:“大人来得不巧,太后刚刚服了药睡下了。”
我关切道:“这会儿已快到午时,太后便睡下了,一会儿还能按时用膳么?”
佳期向殿外看了看天色,一脸愁容:“太后自三位公主头七之后,便一直病到如今,每日里只是睡,用膳也少,全靠药罐子撑着。”
我问道:“太医开的什么药?”
佳期道:“左不过是驱寒固本的药。”她叹了一声,接过慎嫔手中的雕花紫陶药碗,躬身道,“奴婢去看看午膳好了没有。”
慎嫔携着我的手走到庭院中,在一株矮松旁坐下。她双目一红,欲言又止。
我问道:“太后一向练武不辍,身体康健得很,怎么会无端端着了风寒?”
慎嫔叹道:“太后的身子,本来等闲也别想病一回。自从那日太后在皇太子的灵堂中折了佩剑,发誓再也不练剑了,便每日结束停当,拿着断剑在院子里呆站着。太后平日晨练,连棉的也不穿,前些日子又是风又是雪,这样站上几日,哪有不病的。”
我愕然:“太后为何这样自苦?”
慎嫔道:“大约是因为皇太子和义阳公主自幼习武,练出一副不知天高地厚的脾性,因此送了性命,太后因此自责。”我默然。慎嫔接着道:“这两日皇后来请安,太后也总是避而不见,也许是怕彼此伤心。再者……”她左右看一眼,见周遭无闲人,这才又道:“战事正紧,太后忧心升平长公主,恼了儿子,又恨自己当初为何不拦着升平远嫁。这几件事情同时逼上来,便是再好的身子也受不住。”
我一怔:“恼了陛下?”
慎嫔叹道:“我虽被废黜,但这些年颇得太后怜惜,得以在左右侍奉。太后早年随太祖共征天下,性情坚毅,顾全大局。自从儿子登基,更是隐忍。但这些年我冷眼瞧着,太后颇有几分埋怨儿子的意思。睿平郡王的婚事、昌平公降爵这还倒罢了,将升平远嫁和亲,才是太后最恼恨的事。升平是太后唯一的亲生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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