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叹了一口气,柳青迟低声道“少年梦,繁华劫,今日柳青迟承约前来故人埋骨之地,温酒半壶,只是黎衣,这名为涩的苦酒,当真能醉的我不复醒?”
悲哉,永安郡王风光一世,自出生起便是万千宠爱集于一身,却到了迟暮之年,垂垂老矣的时候才幡然醒悟,醉人的哪里是什么酒,是韶光啊。故人坟前,往事如泉涌起,物是人非事事休,这轻负的韶光岂不是像一壶陈年苦酒,明明只是想轻轻品尝一口,到最后却发现已经醉的不知所以了。
不管再怎么纠结,柳青迟还是上前推开了那扇朱红色的大门,长阳宫是这污秽的皇宫留给他和慕容清的最后一片净土,这里面藏着他们两个太多太多的秘密。但是幽台落成之后,他便从来没有进来过,只因为怕触景伤情,但是此刻,他却感受到了内心说不出的平静。
如果有一天你不得不去面对那些鲜血淋漓的伤口了,那么除却最初怕疼时的紧张,当真正面对的时候,你就会发现,其实也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疼。
映入眼帘的是漫天的红,地面上铺着一层火红的梧桐叶,空中还飞舞着壮烈的蝶,折了翼,却不曾放弃过飞舞。
柳青迟抬脚走进里面,踩在厚实柔软的梧桐叶上发出“嘁嚓嘁嚓”的声响,寻着记忆中的方向,他脚步沉重的走向了那座让他魂牵梦萦,却又害怕看见的宫殿。幽台。
当他越过一棵棵梧桐树,走过了那一段段曾经熟悉的路时,幽台的轮廓便近在眼前了。琉璃砖黄金瓦,玛瑙顶,玉石面。这是他的幽台,为了祭奠故人一砖一瓦砌起来的幽台。时间过去的太久,他甚至忘了,当初砌这幽台时,是想让它承载谁的记忆。
是那水袖丹衣为他舞了一曲凤凰涅槃的南昀,还是决绝的从幽台上跳下的黎衣。
慕容清的性子他太了解,于是不到片刻的时间他便在幽台南方一个角落找到了那个小坟包。不禁感叹道“黎衣啊,当年你说要抢个皇帝当压寨夫人,来年时好葬在皇陵。现在可好了,那心心念念要抢的那个皇帝就给了你这么个小坟包。”
想起当年黎衣追着慕容清跑,说要嫁给他。慕容清吓的满皇宫乱跑,整个皇宫不得安宁鸡飞狗跳时的事,现在想来却是温馨至极。
坟头青草已经长的茂盛,柳青迟随手将它们拔了,然后坐到坟前,哈哈笑道“你说你要是在天有灵,看到慕容清这么对待你的身后事,会不会气的从棺材里跳出来掐死他?”
可是,已经没有一个人,会如同曾经的她一样,眉眼飞扬,老实不客气的捏住他的脖子威胁“给老娘整好,不然起兵灭了你雪缘。”
哈哈,她这样率性的人,可以护着雪缘的江山不过是因为看上了慕容清好欺负,能自由些罢了。一言不合便是灭了你雪缘,知道她当真有这本事,唬的慕容清每次定然是先认怂。
只是这样的人,到后来嫁给了李及官之后却收敛啊所有的锋芒,如同一切的深闺女子一样,在深宅大院中相夫教子,直到死的那天,也没等来心爱的人一句关怀。
苍白的手紧紧攥着琉璃杯,柳青迟长长的叹了一口气,道“只是可惜,你再也没能醒来。”不然,这天底下负你的人何其多,照着你的性子,讨债都要讨个十年半载罢?
身后不知何时响起了一声小声的脚步声,虽然细微,却还是被他捕捉到了。他以为是慕容清,便头也不回便对身后那人道“你也来看她了?既然如此,坐下来一起喝一杯罢。说起来,你也欠她的。”
那脚步声一顿,随即在他身边落下。柳青迟撑手放在额前,自嘲一笑,道“你看,她从前总想着让你把皇陵分她一半,让她也风光风光,可是现在却只剩下了一个坟包,你也挺狠的。”
身旁的人没有回话,他正纳闷慕容清什么时候这么安静,随即想到,这里是黎衣墓前,对黎衣他也有愧,不好太放肆。于是便自顾自的道“你说为什么会有一见钟情这种东西?为什么有些命定要遇见的人却最后都不能在一起?我那时就想,要是我没有去过北浔该多好,就不会遇见那人,也不会和李及官去塞北。那么黎衣就还是会逍遥快活的做她的山大王,哪里会和我们这种背负了满身罪孽的人认识,到最后也不会变成这样了。”
也不知道是在为自己悲哀还是为黎衣,若是当年没有去过北浔,有多少人的命运会就此改写啊。当年的他们就像是应了一场劫,谁都没有善果。
过了许久,身旁的人还是没有声音,他却能感受的到,在说出那番话的时候,那人的呼吸停滞了片刻。他嘴角一抽,忍不住道“慕容清,你今天装什么深沉,给老子说话。”
南昀苍白着一张脸,看着这张她日日夜夜想着的脸,每晚都入梦折磨着她的脸,唇紧紧的抿着。柳青迟,你当真变了很多。以前的你怎会任由下巴长满青冉的胡渣,以前的你怎会让满头青丝这样随意的垂在身后,以前的你怎会让这身萦白的衣裳散上灰尘。
张了张嘴,南昀想说些什么,却猛然想起,如今的他们已经不是曾经亲密无间的恋人了。是她亲手将柳青迟推了出去,亲手毁了他,关怀的话说出口还有什么意义?
于是,柳青迟让她开口,她便开口就是。只不过来的时候在心底演绎了无数次的话到了口头却成了“那只不过是因为你们都没有看清,这世上哪里有那么多的情情爱爱,所谓永恒,只是你们的一厢情愿。”
“喂,柳青迟,好久不见,我还活着,怎么样,惊喜么?”来时的路上,她忐忑的同自己对话,想着柳青迟会是什么反应。这么说,柳青迟会不会冷着一张脸,狠心的拆穿她自导自演的戏“你还回来做什么?当年伤我时不是很果断么?滚。”
她害怕这样的柳青迟,于是摇了摇头,又换了无数种说法。但其实心底却悲哀的清醒着,无论她再怎样想象出一个美好的重见,有了当年的事之后,柳青迟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再心平气和的面对她了。
但是,她没想到会变成这样。伤他似乎已经成了潜意识里的常态,那么的理所当然。在他面前,她其实可以不用伪装,但是她终究不信他,将自己武装成了一只刺猬。到了最后,却还是在他的温柔下一点点成了任性,小女儿家的任性,独属于柳青迟的南昀。只是,这份任性伤他太深。
柳青迟听见这声音之后,浑身猛的一颤,随即僵住,脸上所有的表情都藏在阴影里,低着头。南昀咬紧下唇,害怕这样的沉默,其实,她早该知道,做了那些事的同时,也就代表着这个深爱她的人再也回不来了,但是心里还是忍不住的慌张。
属于她的柳青迟,是在无论何时何地,无论她做了什么都会原谅她的柳青迟。她慌张的抬起头看他,手无措的绞紧,明明是紧张极了的模样,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却还要故作冷漠道“怎么,我说的有错么?”
多想道一句,阿迟,我回来了。曾经荒唐的韶华,背负的国仇家恨,在见到他的那一瞬间她甚至想全部抛弃,只跟着她的柳青迟,一世长安,去天涯海角也好,去地狱深渊也罢,终归有他陪着。
但,她是南昀。这个名字便注定了她不可能这么做。
柳青迟全身止不住的颤抖着,一瞬间像是苍老了数十岁。他在害怕,他想逃避。好不容易用三年机械麻木的生活让自己对她淡了些,可是南昀,你怎么这么狠的心?怎舍得再出现在我眼前?
薄唇动了动,柳青迟艰难的吐出二字,足以让他痛彻心扉“南,昀。”
第一百二十八章 这江山谁主才不算辜负
那人顿了顿,沉默维持了良久,然后她淡淡的嗯了一声。冷静疏离,和以往没有任何区别,就如同两人从来没有经历过那些生离死别,他还是那个一心爱着她相信她的柳青迟。
可是,所有的一切早就改变了。柳青迟攥紧垂在身旁的手,故作冷静的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缓缓的站了起来,转过头,和她对视。
这几年她不知道去了哪里,岁月并没有在她的容颜上留下太多的痕迹,冷冽的眉眼,高削的鼻梁,凉薄的唇,曾经他熟悉到了骨子里面的一切。南昀,是他此生用尽心思去描摹的一副工笔画,每一个细节都熟悉的让他闭上眼睛都能描述的出来。
于是,他便当真闭上了眼睛,想象着这是不是属于他一个人的一场荒唐梦?上苍可怜他,或者是黎衣在天之灵舍不得他这样日日夜夜的牵挂那人,于是挥手画出了这幻境。幻境里面,有他,有南昀。
一切都不曾变过,南昀还是记忆中的模样。嘴角忍不住牵起一抹满足的笑,柳青迟的手抚上了她的脸庞,冷冰冰的感觉,不带一丝温度,果真是如同死人一般了。他浑身一颤,被这温度刺激的一个激灵,更是悲凉,果然,这人不是南昀,最起码,不是曾经的南昀。
南昀的温度他还清晰的记得,如同暮春三月时候的桃花,温温软软,轻轻一碰,浑身的毛孔都要忍不住的舒展开来。可是这个人太冷,像是一个死人,没有知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