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娥不搭理他,一把扯过帷帽戴在了头上。
杨峼看着她的背影无奈地摇了摇头,忽地又想起杨娥才从魏府回来,而外祖母毛氏——那是根本没法用常人心思去猜度的长辈。
父亲杨远桥曾晦涩地提到,魏府老爷子不该因一时意气娶了毛氏,结果两个子女都没有教导好,而且家宅也不宁。
现今的武定伯魏剑鸣,杨峼是知道的,就是个碌碌无为的昏庸之辈,而毛氏跟高姨娘妻妾争斗在亲戚间一直是笑柄,到现在还有人津津乐道。
就是那次,杨峼隐约猜度出父亲与母亲魏明容的关系并不十分融洽,或者说关系非常淡。
想到毛氏很有可能给杨娥出了什么馊主意,杨峼心头顿时涌起一股沉重的无力感……
因为魏明容早逝,不管是毛氏还是魏氏都对杨峼兄妹格外的疼爱与娇惯,杨峼还好,早早地搬到外院去住,而杨娥就是被两府的老人家宠溺着长大。
尤其是毛氏,隔三差五就接她过那边住,恨不得天天搂在怀里问张氏有没有打骂她,有没有苛待她,有没有给她脸子看。
就连杨峼过去,毛氏也会撸起他的袖子看身上有没有伤痕,再三告诫他别穿张氏做的衣裳,别吃张氏送的点心。
杨峼有时候都哭笑不得,张氏极为识趣,关于他们兄妹的事情一概不伸手,就这样也能惹得一身骚。
可鉴于毛氏一片慈爱之心,他也只好听着。
而杨娥之所以长成这样,其中未必没有毛氏的责任。
杨峼长叹一声,站在原地默了片刻,拔腿进了内院往晴空阁走去。刚进院子,就见杨妡手里捏一柄玉杵正奋力捣梨花汁子,而齐楚跟两个小丫鬟头挨着头在廊下挑拣花瓣。
杨峼脸上浮起自己都察觉不到的温柔,笑着问道:“五妹妹越发能干了,这是干什么呢?”
杨妡笑答:“做擦手的膏脂,梨花味淡不像桃花那么香,爹爹也可以用……等做成了,也给三哥一些。”
“那我就先行谢过了,”杨峼寒暄两句,四下逡巡番,郑重道:“我有事跟五妹妹说。”
杨妡闻言知雅,笑道:“那就里面说话,我请三哥喝茶。”
青菱见状,急忙吩咐红莲守在了门外。
杨峼暗中点点头,跟在杨妡身后进了厅堂。
青菱沏好茶,很快地退了出去,顺道将门掩上。
杨妡直视着杨峼,很认真地说:“三哥请讲!”
被她黑白分明的眼眸瞧着,杨峼忽地有种无所遁形地感觉,犹豫片刻,才将适才杨娥的话简略地说了说,“……我不知外祖母会打什么主意,只能提醒妹妹平常多加小心……也有个不情之请,这事请妹妹别告诉父亲。小娥虽然错得离谱,但毕竟是嫡亲的胞妹,我……”
杨妡低着头,细白的手指轻轻划着罗裙上月季花的纹路,片刻抬头问道:“三哥,假如有天我与二表哥势同水火,非要拼个你死我活,三哥会站在哪一边?”
她跟阿璟?
杨峼愣住,思量会儿才道:“要真有那么一天,定然是阿璟不对,我,我会帮你。”
可见魏璟在杨峼心中地位仍是非常重要,否则他不会犹豫。不过能有这样的回答,杨妡已经颇感意外,轻声笑了笑,“谢谢三哥,我还想问,只有千年做贼没有万年防贼的,我该怎样小心?”
杨峼无言以对。
杨妡极少出门,就是到外院也不过是往竹山堂去,再没有别的去处,所要小心的就只要内宅,换句话说,就只有杨娥,或者还有他自己吧。
毕竟上次是他带着魏璟去内院的。
杨妡倒也没勉强杨峼回答,只是又谢过他一遍,“三哥放心,我承您的情,不会告诉父亲。”
杨峼点点头,逃也似的离开了晴空阁。
夕阳西移,将天边的云彩晕染得五彩斑斓。
霞光透过糊着绡纱的窗棂透射进来,昏黄而暗淡。
杨妡坐在宽大的太师椅上,茫然地看着暮色一层层地笼罩下来,只觉得满身是汗周身发冷,整个人像是浸在冰水里,挣扎着找不到可容她抓住的浮木。
这一刻,她真切地感受到了张氏经历过的无助……公婆靠不得,丈夫信不得,唯一能给她安慰的就是女儿。
可是有一天,连女儿也变成了陌生人。
换作是谁,都不会一下子就接受。
可现在张氏对她那么好,把她当成亲生闺女一般看待。
杨妡突然就落了泪,掏出帕子胡乱地擦了擦,披了件薄绸披风,急匆匆地往二房院走。
二房院已经掌了灯,屋檐下两只红灯笼发出温暖的光,因被风吹着,地上的光晕随之摇曳不停。
杨远桥还没回来,张氏站在灯前,用发簪挑蜡烛的烛芯。
她精致美丽的脸被烛光照着,温润柔和,熠熠发着亮光。
杨妡低低呼口气,笑着问道:“娘,您还有没有想吃的东西,我去给您做?”
张氏回过头,笑道:“半下午才吃过,还没觉得饿,不过是陪你爹稍用点。这会该放饭了,你回去吃吧,等久怕凉了,累得阿楚也跟你吃冷饭。”
杨妡走上前,伸手揽住张氏腰身轻轻抱了抱,“娘要是想起什么爱吃的就告诉我,别饿着弟弟。”
张氏抬手拍她脑门一下,“去,快回吧,待会儿你爹回来又得拉你说个没完。”
杨妡亲昵地在她肩头靠了靠,“可我还是最亲娘,以后也最孝顺娘。”说罢,又笑一笑,才恋恋不舍地离开。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男主就会出场
两人的亲事差不多应该搞定,妹子们别着急啊,你们一定猜不出是怎么定亲的~~
第71章 决定
一晚上, 杨妡翻来覆去难以入睡,瞪大了眼睛看着头顶的帐帘。
窗棂映着月光呈现出银白的亮色, 窗根下的月季花已经坐了花骨朵, 散发出幽幽清香。
想起杨峼说的话,杨妡长长叹口气, 厨房里每天备好的饭、针线房每季裁制的新衣, 还有自己平常用的首饰,穿过的小衣,真存心算计,可动手脚的地方太多了。
远远地, 听着街上的梆子声响了一边又一边,杨妡才迷迷糊糊地阖上眼。
似睡非睡中,听到有脚步声渐行渐近,又好似有轻浅的呼吸在耳边响起, 杨妡一个激灵坐起来, 就听杨姵的惊呼声,“一惊一乍的, 吓死我了。”
杨妡气道:“你才吓人呢,睡得好好的在我耳朵边儿喘气……什么时辰了?”
杨姵回答:“差一刻卯正。”
“这么早过来干嘛?”杨妡萎靡不振地说,“老夫人那边又不晨读, 我昨天一晚上没睡,还想睡。”
杨姵打着呵欠道:“我也没睡好,做了一晚上噩梦,吓得我天刚亮就过来看看你。”
杨妡转头仔细打量下杨姵, 果见她神情萎顿,眼底还有些红,看着像是哭过,便关切地问:“做了什么梦?”
杨姵犹豫着不想说,默了默,才低声道:“我梦见你死了,好几个梦都是……下大雪的时候你的院子突然起了火;咱们在安国公府看射箭,突然有支箭射到了你身上;还有咱们去护国寺后山,走着走着你不知怎么就滚了下去……”
杨妡听得毛骨悚然,只觉得后背心阵阵发冷。
“我娘说梦都是反的,你别担心,我就是突然吓了一跳才匆匆忙忙过来的,”杨姵见她脸色不好,连声安慰,又笑笑,“我还梦见你给魏家三表哥成亲呢,人家喜服上都绣鸳鸯,他却绣了对大雁……你上花轿时没怎么哭,可你身边的丫鬟哭得厉害。”
杨妡强压下心里的惊惧,笑笑,“我才不会当真,活得好好的,哪会那么容易死,而且我命相贵重……我得活到八十八,重孙子都娶了媳妇,一大家人跪在我面前给我贺寿。到时候你可得送点好礼给我,寻常寿礼我不收。”
“只要我活着肯定送最好的礼,”杨姵“咯咯”笑,掩嘴打了个呵欠,“你还睡不睡了,要是睡我也一起躺会儿。”
“你到里面去,”杨妡将身子往外挪了挪。
“我睡外面,”杨姵脱下外衫,只穿了中衣钻进被窝无限怀念地说:“好几年没跟你一起睡了,以前我睡觉总把你踢下床,你别趁机报复。”
“我才不像你似的不老实,”杨妡探身合拢帐帘,轻声道:“睡吧。”
没多久,就听到杨姵来悠长而均匀的呼吸声。
杨妡却骤然没了睡意,杨姵的话像走马灯般在耳边回旋。
那些事情,她都曾经历或者听说话过——院子着火是她亲眼所见,而前世她死于竹箭穿身,从山崖上跌落,则是原主小姑娘经历的事儿,也就是那天她进到了这副身体。
至于魏珞身上大红色绣着大雁的喜服,她在梦里清清楚楚地看见过。
大红喜服、面目不清的丫鬟、摆着酒壶的桌子——原本以为已经忘记的梦境,突然又无比清晰地出现在眼前。
还有蒙着盖头的女子,瑟缩在床脚,先是哀哀地恳求,再是惊惧的叫喊,然后桌上酒壶酒盅都被掀翻在地,碎瓷片溅上她的手,扎出点点血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