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姵见她愣神,鄙夷道:“你不知,她小小年纪学得跟叶姨娘一般做派,真不如跟着林姨娘好。”
叶姨娘出身青楼,是个清倌,弹一手好琵琶。
杨远山与同僚喝酒,听过她两支曲子赞不绝口,第二天同僚就连人带卖身契送到府里来。
起先没有名分,生了二少爷杨峋后提了姨娘。
林姨娘则是钱氏陪嫁过来的丫鬟,有年杨远山外出游学,钱氏主持中馈脱不开身,叶姨娘那会儿怀着身孕,钱氏便让她跟着伺候,一年之后,挺着大肚子回来,生下了大姑娘杨婉,随后也提成了姨娘。
经过这番闹腾,吴庆家的有些心虚,局促地说:“要不今儿就先到这里,我去跟桂嬷嬷回话。”
杨姵无谓地说:“不管你的事,该怎么教还怎么教。”
吴庆家的定定神,将事先已描好的图样拿出来,笑道:“上回学了行针,这次就讲苏绣里头两简单的行针针法,直针和缠针。”边说边掂起针慢慢地做着示范。
绣花绷子架在中间,三位姑娘围在旁边看得目不转睛。
正专注的时候,外面传来纷杂的脚步声和丫鬟们低声的劝阻。
紧接着,帘子被撩开,闯进来一个三十出头的女子。
女子话不说一句,抡起绣花棚子就摔在地上,紧接着又扇了吴庆家的一巴掌,“好你个欺软怕硬的奴才!”
这一下打得狠,吴庆家的不防备险些摔倒,愣怔着问:“叶姨娘这是为什么?”
“为什么?”叶姨娘冷笑声,伸着兰花指姿态优雅地从怀里掏出丝帕擦了擦手,扬着下巴,慢条斯理地说,“你一个奴才还学会看人下菜碟了,都是杨家的姑娘,凭什么别人能学,六姑娘就被赶回去?”
杨妡看不下去,开口道:“是六妹妹自己不想学。”
叶姨娘转过身来,视线落在杨妡脸上,明显滞了滞。
杨妡暗呼不好,莫名地心虚了下。
她在杨家将近两个月,已经开始适应杨家五姑娘的身份,不但在下人们看来没有破绽,甚至在魏氏跟前待一两个时辰也毫无问题。她自认足可以瞒天过海,只除了叶姨娘。
因为她们是同类。
但凡出自青楼的,不管是破了瓜的还是清倌,能出来见客,都事先受过好几年的调~教。
杨妡前世从五六岁上开始学站姿学走路学仪态,然后是琴棋书画诗词歌赋。凡此种种,目的就是勾住男人的心绊住男人的腿,而留住男人最关键的就是要媚,要骚。
这种媚与骚已经刻在了骨子里,举手投足间不经意就会流露出来。
纵然她时不时地警戒自己要行端立正,而且做得也相当不错,可在有同样经历的叶姨娘眼里,仍是瞒不过去。
就像她一眼就能看透叶姨娘的惺惺作态一样。
可在这种情形下,即便再心虚,她也不能表现出半分……
第14章 心思
杨妡悄悄攥紧手心,挺直脊背,迎上叶姨娘的目光,淡淡地重复一遍,“六妹妹觉得绣花没用,白费功夫,跟吴庆家的不相干……这里并没人欺负她,只不过是我跟阿姵说了两句顽话,回头我自备了礼跟六妹妹道歉。”
叶姨娘目光烁烁地盯着她,像是寻找同类的孤狼,眼眸里有探寻有审视,甚至还暗藏着几欲喷薄而出的笃定。
少顷,取帕子掩了唇角,目间蕴几丝妩媚,吃吃笑道:“原来是这样啊,六姑娘一路跑回去哭得跟什么似的,直说被欺负了。我还道姐妹几个素日最是友善和睦,肯定是瞎了眼的狗奴才仗势欺人……”
“叶姨娘觉得是仗了谁的势?”叶姨娘话没说完,就被打断。
自门外走进两人,正是钱氏与桂嬷嬷。
却原来是打杂的小丫鬟见势不好,急匆匆跑到大房院请了钱氏过来。
叶姨娘脸变得快,立刻换成恭顺的模样垂手站着,“夫人不知道,有些奴才惯会看人下菜碟,六姑娘时不时地被人欺负。”
钱氏不悦地说:“姑娘们的事儿无需姨娘跟着操心,要是你实在闲得没事干,世子爷的冬裳还没裁,做两套出门穿的,两套家常穿的,另外做四双袜子四双鞋,不用太赶,霜降之前做成就行。还有峋哥儿的鞋袜,你也一并打点了。”
叶姨娘低声应了。
钱氏这才扬声问道:“怎么回事?”
有个口齿伶俐的丫鬟把适才情形原样说了遍。
钱氏板着脸对杨姵与杨妡道:“都九岁了,越长越回去,都会取笑妹妹了,待会儿就去跟六丫头赔个不是。”又对杨娇道,“这里你是最大的,妹妹起了纠纷你就该劝着拦着。”
杨娇低着头不说话。
钱氏看她两眼,转向叶姨娘,“六丫头实在不爱动针线那就算了,没得逼着胡乱攀扯人……你说孩子小说不清楚,你这般年岁了还不懂分辩个好歹急火火地乱窜,还记不自己什么身份吗?”
挨个训完,钱氏缓了声音,“多大点事儿闹成这样,一个个都不省心,传出去府里的体面还要不要了?以后都注意点,要是再犯,可不像今儿这么轻飘飘地过去了。”
说罢转身往外走。
叶姨娘犹豫着跟上去,走到门口,停下脚步,回头对杨妡道:“这事儿真正是六姑娘不懂事,赔礼倒不用,五姑娘要不嫌弃,经常到霞影轩坐坐。我别的不会,就一手琵琶还能见人,世子爷听了也夸好,倒是愿意弹给姑娘们逗个乐儿。”
杨妡浅笑道:“多谢姨娘美意,大伯母吩咐了赔礼还是要赔的,琵琶我不懂,听不出好坏,就不劳烦姨娘了。”
叶姨娘并不强求,柔媚地笑一笑,翩然离去。
杨姵看着她的背影,低低骂一声,“装腔作势!”又愁眉苦脸地说,“娘也是,赔什么不是,又得害我破费,早知道就不多那两句嘴了。”
杨妡笑道:“咱们确实有错,不该取笑六妹妹,她毕竟还小,破费就破费吧。”
两人叽叽喳喳商量一阵子,杨姵挑了朵宫纱堆的绢花,杨妡选了只银质的小鱼当作赔礼,送到了霞影轩。
这才半上午发生的事儿,没过两刻钟杨娥就听说了。
她正捏了馒头屑逗弄瓷缸里养的金鱼,金鱼贪吃又不知道饱,见到馒头屑便蜂拥着过来抢。
杨娥轻声道:“不知饱足的东西,早晚有后悔的时候。”说罢,将手中碎屑尽数洒了进去,抬头吩咐采芹,“去霞影轩跑一趟,说她的情我领了,六妹妹的事儿不用急,得空我会跟祖母提。”
采芹应一声,挪着细步出去了,没多久便回来,俯在杨娥耳边低声嘀咕几句。
杨娥“嗖”地变了脸色,“她魔怔了,怎可能有这样的事儿?”
“叶姨娘说她也不十分真切,就感觉五姑娘不对劲儿。这一路我也想过,以前五姑娘往松鹤院来得多勤,而且姑娘怎么挤兑也不见她吭声,现在真是嚣张起来了……就摔了一跤,能差这么多?这里面真是透着邪。”
杨娥沉默许久,才开口道:“你看看三哥可在家,能否请他过来趟,先别提什么事情。”
杨峼约了同窗到积水潭赏荷,在外头吃过午饭才回,听说杨娥有事,连衣裳都没换,径自到了松鹤院。
魏氏正在歇晌,也就没惊动她,加之杨娥已是大姑娘,杨峼纵是亲兄长也不好往她的闺房里去。
两人便站在院子里的大槐树底下说话。
离得近了,杨娥闻到杨峼身上隐约的酒气,关切地问:“三哥吃了酒,要不要让人煮醒酒汤来?”
杨峼笑着摇头,“没多吃,二两的小壶,两人对半分,每人只吃一两,不妨事。你找我何事?”
午后炎阳透过斑斑树叶照射下来,杨峼的脸被光斑照着,半边明半边暗,宝蓝色的直缀穿在身上从容又儒雅。
因是赶得急,额角处沁出细密的汗珠,闪闪发着碎光,一双眼眸充满了关切与爱护。
杨峼已经过了童生试,今年秋天会参加乡试,不出意外的话,应该会考个举子回来。
这样杨峼在府里说话的分量会更重。
而她能依靠的人就又多了一个。
杨娥微微笑着,仰了头低声问:“三哥读书多,不知听说过借尸还魂或者魂灵附体?”
杨峼勃然变色,“子不语怪力乱神,你一个姑娘家打听这些干什么?”
“一时好奇,就是想知道有没有这种事情。”杨娥头半歪着,嘟了嘴,略带几分撒娇。
“自然没有,”杨峼答得斩钉截铁,“要真有的话,古往今来多少能人贤士,多少圣主明君还不都依托别人复生了?你若没事,多陪祖母说会话,别整天胡思乱想。”
听到杨峼这般回答,杨娥长吁口气,说不出心里该庆幸还是失望。
庆幸得是,杨家没有出这种匪夷所思之事,她不必跟着受牵连,而失望得却是不能借这个由头牢牢地钳制住杨妡。
杨娥自始至终就没有喜欢过杨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