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明帝听得眉头紧紧蹙起。寻常下榻,自然只是添些麻烦。若遇了传递朝廷公文之类的加急,安排对方在这里歇脚,离得府衙太远,轻则费时,重则误事。
吴太守此人,崇明帝有些印象。本是先帝十二年的进士,入仕尚在自己之前。闻说当日金銮殿上一番对答,甚合先帝心意,当场便钦点了无锡的郡守。
后来无锡撤郡并府,他凭着多年的政绩任了太守,此后便再无建树。
早些年崇明帝任职户部,还曾见过吴太守入京述职。时隔多年,打从自己即位起,便再未见过此人,崇明帝才一时记不起他。如今略略回想,还能忆起对方那浓眉大眼的耿直形象。
吴太守言之凿凿递过折子,内阁却又从来不见,这双方崇明帝都信得过。那便只有一个猜测,就是这吴太守的折子被人半途截留,直接送进了户部批复。
抽三留七这样的荒唐事,以吴太守的为人断然不会去做。也是因此,他请求拨款的折子便被钱唯真淹没。小小的扬州郡动辄便要到几万两的白银,无锡却连个铜钱也瞧不见。
第二百五十七章 独善
揭开朝堂上粉饰的太平,自己眼皮子底下曾藏着这么一起子小人。
崇明帝脑子转得飞快,以手叩击着宽大的鸡翅木书案,冷冷而笑:“钱唯真钱大人,若朕记得不错,他祖籍便是扬州,地道的江阴人。”
单凭一群地方官,无法抱茧成团,必定要有身居高位的大臣挑头才能托起。
就着崇明帝的话,想起鬼鬼祟祟两次进入一味凉茶楼的刘本,夏钰之大胆进言:“不独是钱尚书,还有那都察院御史刘本,也是江阴本地人,与那江阴的太守本是连襟,他有些行为欠妥,臣尚在查实。”
潜龙卫初立,夏钰之手中权限增大,查证几个朝臣,自然是他的份内事。
崇明帝面沉如水,郑重吩咐道:“给朕牢牢盯着这几个人,且看他们翻出怎样的浪花。”
见崇明帝动了薄怒,想起自己几年蹉跎,陈如峻将手中茶盏重重一放,叹道:“都是江阴帮误人,若不是钰之此番偶遇,几乎又埋没一位忠臣。臣在淮州时,也听闻过吴大人的清名,委实是勤政爱民的好官。”
敬重吴太守的为人,记着当日夜宴上吴小姐化解另两位小姐争斗的不卑不亢,夏钰之对这家人添了许多好感,不觉多了两句嘴:“不独是吴大人受了排挤,吴大人的公子,早已是两榜进士出身,却因吴大人两袖轻风,无有银钱周旋,如今在家闲了几年,很是令人寒心。”
指点江山、激扬文字,凭着年轻人的朝气与锐气,去做一番利国利民的大事,朝堂里最需要这样一股新鲜的血液来带动起勃勃生机。
崇明帝与陈如峻都是科举出身,最理解这样的蹉跎会如何磋磨尽了年轻人锐意进取的朝气。崇明帝听得眉头深深皱起,怒道:“如此看来,吏部也不干净,三省六部,总要由内阁好生梳理。”
夏阁老总揽全局,已然处置过几个在其位不谋其政的官员。如今有了陈如峻相助,内阁更是风生水起。他躬身领命,慨然应道:“老臣必不辜负陛下所托。”
清官难为,总不能叫忠臣白白寒了心。崇明帝当机立断,也不等到年终,直接颁发圣旨,宣那无锡太守吴大人即刻入京。”
忠臣良将,都是国之栋梁,以吴太守的才能,屈居一府太守,的确有些大材小用。这般耿直与正气之人,崇明帝想将他留在朝中。
君臣这里议定,本想先由内阁雷厉风行,直接调取户部帐册,细细查询历年的拨银明细。再略一合计,这个法子行不通。
钱唯真老奸巨猾,昔年崇明帝在他手下任职,只是查觉银钱流向不对,却寻不出他的马脚。何况如今,君在明他在暗,钱唯真自然更添了谨慎。
崇明帝眼望下头两位重臣,问道:“不知两位阁老可有什么好的法子?”
夏阁老尚在凝思,陈如峻忽得拍手笑道:“银钱流向不对,大约存得便是张冠李戴之举,数目上不敢出错。臣私下揣测,江阴帮阻挠吴太守入京,难保没有借过无锡的名头兑过银子。如今正有个妙计,还要从湖广总督许三年许老将军身上说起。”
前两日内阁刚收到了许三年的奏折,老将军脾气十分火爆,说是湖北、广西等地军中都被无故克扣了军饷。他下令细细排查,这才发现竟是有人打着他的旗号从户部冒领这些粮草,却并不发往军中,如今不知去向。
单看一封奏折,就可以想见老将军要跳脚骂娘的急性子。许三年却是粗中有细,一旦发觉有异,便细查了这些年的军饷。发觉不过五六年的功夫,户部有人用这种办法克扣粮草,从最初的三五万担,到如今的十余万担,简直有恃无恐。
因是国库充盈,拨去军队的粮草从来只有富余,万万没有亏空。不想竟有人盯上了这块肥肉,从将士们口中贪墨,简直罪大恶极。
因怕军心动摇,老将军瞒下了此事,在奏折中细细写明,全权交由内阁全权处理。他只在奏折最后写道:“湖广两地尚且如此,恳请陛下详查其余几处大营的军饷,未知边城将士戍守在外,夏衣冬粮是否充足?”
因是边城连年征战,往日又是苏大将军亲自镇守,拨去边城的军饷最为优厚,夏衣冬粮自然无忧。老将军折子里不好明说,他关心的其实是,是否有人也打着苏睿的名号,要走了一部分军饷,便如湖广两地一般人间蒸发,如今亦不知去向。
越是这般名头太大的人身上,越发没有人细查。任谁也想不到,有人敢从苏睿、许三年这样的开国功臣手里虎口夺粮,直接克扣他们的粮草。
边城那边,陈如峻已发了公文,要他们仔细备报这几年的粮草,看有无差错。因是路途遥远,尚未收到如今戍守边城的右将军的回复。
两位阁老却有些心照不宣,能从湖广两地下手,边城大约也会被对方巧立了名目。
若不是崇明帝频频提起户部银钱去向不对,两人还未往这上面留意。如今看来,钱唯真大约便是这些年张冠李戴,打着下拨军饷等各种各样的名义动用国库存银,却又时常私下截留。
至于截留的这部分银钱,钱唯真也替它们找到了好去处。
通过汇通钱庄洗白,再在建安与康南境内广置产业。三国若是和平共处,钱唯真便安心做他的西霞户部尚书。若是硝烟渐起,无论哪个国家一枝独秀,钱唯真都可以迁居其境内,独善其身。
果然是户部出身,打得一手好算盘不说,胆子够大,手也伸得够长。
夏阁老双手笼在袖中,正色说道:“正是,便从老将军的折子入手,看谁敢打着他的旗号胡乱行事。先以雷霆之势,要钱唯真自查,究竟是谁冒领了军饷,亦或他推出哪个小鬼偿命。只要打开缺口,不愁抓不住他的狐狸尾巴。”
户部管着钱粮下发,鲜少有人敢在钱唯真的太岁头上动土。若不是老将军冲冠一怒,这等克扣粮草之事还不知被瞒到几时。
第二百五十八章 峥嵘
陈如峻望望夏钰之,语气和缓温雅,却是不容置啄:“还要劳烦钰之,加紧扬州那边的事体。京内京外同时动手,叫钱唯真分身乏术,无法两边照应。”
夏钰之拱手领命,应道:“钰之省得,自当督促下属全力而为。”
君臣议事之时,立在崇明帝身后的慕容芃一语不发,听得极为仔细,丝毫不错过崇明帝以及夏阁老与陈如峻等人脸上的表情。
君臣议得差不多,已然接近尾声,慕容芃依旧若有所思。冷不防崇明帝偏头问了他一句:“阿芃,你有什么建议?”
被父皇仓促点名,慕容芃不紧不慢,开口说道:“钱家大厦将倾,只愁还没有最后吹倒它的那阵东风。阿芃斗胆,恳请父皇在扬州烧一把火,看看汇通钱庄的实力究竟如何。”
慕容芃眼里有促狭的笑意,深深落在崇明帝眼底。那笑意如温柔的旋涡,一波一波延伸开来,连崇明帝都被传染,语气里带了三分笑意。
拿手指轻点着儿子的额头,崇明帝半笑半嗔,又满含着欣慰:“小孩子家家的,竟然学会了剑走偏锋。”
既是开钱庄,便不能只做官府的生意。汇通钱庄既是为洗钱而设,白银必然多数流向其他两国境内,钱庄内存银不会太多。
寻几个由头,由夏钰之背后操纵,找几家当地富商拿着银票同时去兑。一旦汇通钱庄存银不够,不能及时兑付,名声必然受损。
一石击起千层浪,这存银不够的消息若是再被有心人渲染,势必人人自危,手里持着汇通银票的人便会蜂拥而至。
上至官商富户,下至贫民百姓,一旦钱庄挤提,由官府接了他们的帐目善后,便可趁机瞅瞅钱唯真出不出手。
慕容芃人小鬼大,遗传了崇明帝在户部多年的精明,这招釜底抽薪不失为良策。小小孩童已然长成,短短几句话便抓住重点,初见了为政者的峥嵘。
儿子计策可行,崇明帝自然面含微笑,夏阁老更是连连挑起大拇指:“芃皇子好主意,老臣惭愧,竟未想到。”
“钰之,就按阿芃的意思,去寻几个大户,试试汇通的实力吧”,崇明帝一锤定音,开始飞快地思考善后之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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