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衣老者左手一指,示意顾绾坐到一旁的石凳上。
顾绾将那个简陋之及的本子放在桌子上。
“娘子可否告知,这个点代表着什么?”顾绾看到这位老者,心中分外好奇,想不到在这大明朝还有人能对这种东西感兴趣。
“这个点代表着皇权。”
青衣老者一滞,伸出手在这个三角上摩挲着。
“老夫实在是不明白,历来皇权都是至高无上的,士农工商,上者为王,可娘子这幅图却反过来了。”
“老先生所说的是社会地位图,可是我画的却并非如此。”
顾绾指着这幅图最下面的那个点,开口说道:“皇权,也就是皇帝承载着来自下层所有的权力之压,因为权力太过集中,所以最为脆弱,古来帝王之家,父子兄弟相残,尤为常见,”
顾绾说完之后,两位老者沉默,程言浸淫官场多年,却也知道权利之下,任何东西都可以被抛弃。
“在这种高度集中的权利之下,皇帝本人必须通过使用各种方法,巩固自己的皇权,但是各种政治投机势力还是会如同跗骨之蛆一样,伺机而动。”
顾绾在哪个点旁边画了无数条线。
青衣老者长叹,开口说道:“娘子大才,古人所言孤家寡人却也不过如此。”
“这还不是最坏的,最坏的情况上,在这个倒三角的上层,最底层的,生活状况最为糟糕的一群人逐渐增长,国家这个巨大组织所要面临的压力越来越大,而这个倒三角也会因为如此,崩塌。”
顾绾说出来崩塌这两个字的时候,两位老者面容一凌。
顾绾笑了笑,收起东西,对着两人说道:“这也只是小女子的一番胡话而已,当不得真的,两位不要在意。”
说完之后,顾绾就站起来准备离开。
程言连忙开口道:“小娘子且慢,我们之前见过一面,在哪鹿王阁之中,娘子难道忘了吗?”
顾绾定睛一看,才觉得这老头有些眼熟。
“似乎有这个印象,今日遇到还真是巧啊。”
程言笑了笑说道:“娘子再坐一会儿,此时天色尚早,我与汝中还有些问题像娘子请教。”
“好啊。”
程言一阵无奈,他还以为这位小娘子会谦虚一番,没想到性子如此实诚。
“娘子方才所讲的大明是个巨大的组织,老夫猜测,有规章而成法度,方能成组织,而所谓组织崩塌,就是说这些规章法度已然不适合,正如商君变法所言,此时唯有变法才可救国,小娘子所画的图是否就是这幅意思?”青衣老者斟酌道。
此人定然饱读诗书,所说之言,有理有据。
只是顾绾摇了摇头开口说道:“大部分人都会这样想,可是能怎样变法呢?自秦以来设立的制度,如同千年不死之幽灵一般,大大小小的变法变革不计其数,可是两位先生细数又有哪个国家跨越哪怕千年?”
两人都是饱读诗书之辈,细数下来,却无一朝可超过西周,长之五六百年,短之数年。
满篇纸卷,大同小异。
“娘子的意思是说,大明朝,以及历朝历代的制度,错了。”
程言值壮年行于宦海,不惑之年心灰意冷,却也知道这官场之中,朝廷之中,说到底最终酝酿的只是国家的悲剧。
顾绾的手指敲打着石桌,看着那盘未下完的棋子。
“世界上没有完美的制度,有的只是不断的改革,可是我们的制度总是越改越极端,越改越狭隘。集权并不能带来安稳,这个国家太大了,没有人可以真正的坐拥。”
青衣老者长叹一口气。
顾绾笑了笑,开口说道:“我说的太过狭隘了,大明幅员万里,人才济济,说不准哪位就能是这艘巨轮走上正确的方向,两位也不必如此,只当我这个疯人是在胡言乱语,不必在意。”
程言开口说道:“怎会不在意?我为官数十年所见各种怪象,直击心胸,我为江西省漕运官时,所见贪污腐败,枉法鱼肉之事,午夜梦回,尤感大厦将倾,尤且痛彻心扉。数十年来,未曾敢忘。”
顾绾叹了口气,无论是后世还是古代,贪污都是一个可以常聊的话题,可是纵然是大明这样对于贪官严刑峻法的朝代,这种事情也无从避免。
顾绾开口说道:“吏治的目的不在反贪,而在于提高整个官僚系统的效率,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绝对清廉是绝对不能实现的,这是制度问题,不是道德问题。”
青衣老者说道:“只要天下众人,心守大德,知行合一,又怎么会那等贪赃枉法之事?”
“先生可是王学门人?”
“正是,老夫王汝中。”
“原来是龙溪先生,久仰,今日实在是不早了,我还有事,就先告辞了。”
“娘子且慢,老夫方才说的那句话,娘子觉得有理否?”
顾绾笑了笑说道:“先生所做之事,乃是大德,是大明为数不多的光。”
话音未落,顾绾便拿着东西离开了,两人嗟叹。
“吾等空活十几载。”程言苦笑。
顾绾离开此地之后,并未归家,看方向是去往惠民药局。
人群熙攘,惠民药局确是比太仓最为热闹的地段还要热闹几分。只是此时天气炎热,不少贫苦百姓由于饮水污染,患了痢疾。
痢疾这样的病症,若是个壮年男子得了,也得九死一生。
大老远都能闻到那股味道。
几个家人抬着病患,在药局门口,架子上的少年已然脱了形,脸色发红,看起来十分严重,其家属穿的十分破旧,显然是穷苦人家。
顾绾一直以为太仓这样地方应该不会出现这样大规模的肠道传染病,毕竟太仓城的地下水系统,还是非常不错的。
或许是这个少年太严重了,沈大夫被请了出来,看到那少年之后,赶忙前去诊治。
“怎么这么晚才送来?”
“找串街郎中开过药,只是一直不见好。”
“这孩子恐怕是痢疾,而且已然十分严重了,怎么能如此粗心,快抬进来吧。”
沈大夫说完话之后,转过身子,才看到站在一旁的顾绾。
☆、第五十四章 秋闱
顾绾朝着沈大夫微微一笑,而后走上前去,开口说道:“沈大夫还是一如既往的忙碌啊。”
沈大夫笑了笑说道:“娘子说笑了,这惠民药局之中,却也无法不忙啊。”
顾绾从怀中拿出来一张纸,递给沈大夫,沈大夫闻言一愣,开口问道:“这是?”
“沈大夫之前曾经说过,如果我再听过什么药方,定然要送给来,给您瞧瞧,惠民药局现在缺的并非医术,而是钱财。”
顾绾说完之后,便离去了,沈大夫看着手中的东西,若有所思。
顾绾在外闲逛了一整日,回到家中时已然算是夕阳西下,家中两个大老爷们,还等着她去做饭。
用过晚饭之后,顾绾霸占着顾知的藤椅,抱着一小袋干果,十分悠闲。
此时顾知走到顾绾身边,对着她说道:“阿绾,过几日便是你的生辰,再过几日,你便要十五了。”
顾绾一愣,而后开口说道:“时间过的真快,爹爹已然老了一岁,我也长了一岁。”
顾绾咬着一个干果,那干果在嘴里咯吱咯吱。
“爹爹,你以后准备干什么?”
坐在一旁的顾知一阵迷茫,他这几天整日在家中无所事事,却也不知道该干些什么,女儿太给力,已然赚了那么多钱,儿子又这么有出息,他能干什么呢?
“我出门找过活计,教书或者账房先生。”
微风阵阵,树叶沙响。
顾绾站起来,对着顾知说道:“爹爹若是不喜欢就不去做,你真正想干的事情,恐怕是和哥哥一样考科举吧。”
顾知一笑,而后说道:“阿绾在说什么,为父已然说过绝对不会再碰科举了。”
顾知隐晦的显示出几分落寞,如同顾绾前世见过的落魄中年。此时顾家已然脱离贫穷,可是顾知从内心之中,仍是一个落魄中年。
他顺从所有人的意思,接受了失败,却失去了尊严。
“爹爹,二伯伯已然原谅你了,也对他们做出了相应的补偿,此时家财已算颇丰,爹爹还在担心什么?”
“我已经说过不考了。”
顾知近乎执拗一般的说出这句话。
顾绾突然想起来上辈子老头子常说的一句话,
“都是我的错。”
可是他又错在哪里了?
“爹爹并非无能之人,你所有的失败都是有意而为之,或许你自己不知道,但是那就是有意而为之,爹爹考试前三次的意外,和最后一次的心灰意冷都是你心里认为正确的,因为爹爹心中有愧疚,对于二伯伯的愧疚。”
顾知坐在藤椅上,闭上眼睛。
“爹爹,相信自己,再试这一次。”
顾知闭着眼睛,依旧没有说话,顾绾无奈的叹了口气,回到屋子里。
其实她也不知道顾知的水平到底如何,可是她却知道。如果顾知不再考一次,他可能会因此而难受一辈子。
人的一生,不过是为心所累。
就像老头子一样,与其说是死于癌症,不如说是死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