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现在靠着的墙面上,已经划下了无数条痕迹,每一条就代表着一天的过去,自他进来以后,这面墙上的痕迹比之先前,一共多了七条。
已经过去七天了。
他好像已经撑过了第一阶段,扩张的经脉似乎习惯了雄浑的内力,身体内的痛楚开始逐渐消弭,现在总算有时间想想沈锋之前所说的话。
他说来不及了,大概就是因为这地下石窟内的生存资源已经快要消耗一空。
也许他怎么也没有想到,等一个能够传承他一身内力,替他报仇和完成心愿的人,竟然等了二十年。
想着沈氏这对皇族兄弟的情仇恩怨,古远泽把身体往墙上一靠,无力地叹了口气。
“要我照顾你的女儿……可是顾长曦病成那个样子,还能活上多久?还有她……她如今怎么样了?应当痊愈了吧?”
在他走前,君未期的药已然制好,如果不出意外,她现在已经伤愈,又能重新拾起那个所向无敌的江湖第一剑的荣光。
他应该去找她么?
有沈锋提供的出路,他大可以回瑜州府再找机会救出玉少陵。
容王府中的势力原有泰半落在了他手中,只是为了防止被容王发觉一直不敢轻易动用,连此次出门都只带上了圣上给的人,如今他们也跟着落到了沈啸手里,也不知道外界是什么样的状况。
如果去找叶暇,势必会将麻烦带给她——但纵使不去找她,依天衍子和她的深仇大恨,他又会放过她么?她得知了天衍子放出的消息,又会不来吗?
他必须去找她。
古远泽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掏出一只发簪,那是花灯会那晚,叶暇落下的,他没有还给她,反而自己收了起来。
发簪样式简单,正如她这个人,直接明了,一眼可见。
当时想着,如果以后她不能常在他身旁,能寄情于物,聊作慰藉也是好的。
喜欢上叶无暇,他早已做好了接受她一切的准备。
她天生喜欢自由,谁舍得把她关在方寸天地里呢?
古远泽看了一会儿手里小巧的银簪,又小心收起。
他走到那具枯朽的尸骨前,将他背起,而就在尸身移动的刹那,地面倏然移动,一条密道出现在眼前。
他答应沈锋,替他报仇。
所以这一回,他终于能走到她面前,为她挡下江湖风雨了。
☆、宿命决
山风瑟瑟,吹散一径淡黄落槐。
“阎王楼之主”这个身份,叶暇无论如何也难和眼前女子联系在一起。
一身衣衫素淡到了极点,连一头长发都泛着刺目的枯败颜色,她浑身上下没有半点丰韵,连束紧的腰、握剑的手,都细的一折即断。
可是积年沉疴,多愁多病,未曾让这个身世嗟磨的女子变得憔悴难入眼,反而成了她的洗练石,将这把剑,磨出了刚劲和锋芒。
她给人的感觉,便是淡和锋锐。
淡至无情无欲,无生无死,然而那双琥珀色的琉璃双眸落到那把剑上时,又突然烧起了火光。
似乎那是她唯一的执念。
叶暇闭了闭眼:“顾姑娘,可否问你几件事。”
顾长曦微微点头。
“追杀我的人,可是姑娘派出的?”
“不是。”
“助我武功恢复之药是你送到未期手上的?”
“是。”
“远泽身上的毒是你命人下的?”
“不是。”
“那封向天衍山求药的信是你授意交给未期的?”
“不是。”
叶暇叹道:“这么说来,顾姑娘从不曾出手对付过我,反而助我良多,我找不出理由和你动手。”
顾长曦怔了怔,然她并未对叶暇的态度感到高兴,反而十分平静,平静里,又似有微微的嘲讽。
“叶无暇,拔出你的剑。”
她凭空一收,宏大的气劲顷刻间夷陵四野,两人脚下坚硬的青石板在此一击下裂开数道缝隙,重剑同时一声嗡鸣,回到了她的手中。
叶暇负手道:“给我一个出剑的理由。”
顾长曦紧盯着对面女子澄澈深邃的眼睛,细长的手指慢慢拂过剑柄,眼帘垂下。
“成安十二年,江南鸣玉山庄悉数遭灭,山庄上下一百七十一口人,无一生还。”
“是我下的令。”
“你……”叶暇心中一颤,直视着对方冷静的面容,却找不出她一丝说谎的痕迹:“你……”
顾长曦眉眼间却没有丝毫波动,诉说的语气说不出的疲倦,似乎对这些事情感到十分无聊:“成安十三年,燕州府大将宋元亡于耶律沧剑下,他的妻儿回朝途中,遭人刺杀。”
“是我亲手执行的任务。”
“成安十四年……”
“成安十五年……”
“够了!”
叶暇再也不愿听她这么说下去了,从顾长曦的叙述来看,她接手阎王楼整整五年,五年便造了无数杀孽。
也许这不是出自她本意,但顾长曦有拒绝的理由,以她同为沈氏皇族的身份,又身患重疾,若是不习武,大可以坐享富贵,也不会沾惹红尘,妄造杀孽。
但一切都是她想当然,或许习武杀人是不得已,又或许是她自己的意愿——然而顾长曦既已将话说到这个地步,她的剑,又如何能不出?
可……为什么?
“既然你已经做了沈啸的杀人工具,又为什么要帮我?”
“为了与你一战。”顾长曦爱惜地握住重剑之柄,眼神忽然柔软了几分:“照影剑对此,期待已久了。”
叶暇苦笑一声:“只不过为了要我和你比上一场么?”
顾长曦缓缓道:“耳闻江湖第一剑盛名已久,天下剑客皆向往之,顾长曦亦是如此。”
叶暇叹道:“那真是不胜荣幸。”
顾长曦竟微微笑了:“你值得。”
被对手如此肯定,叶暇一时不知此刻是喜是悲,她顿了许久,才点头道:“好,既然如此,我也再无话可说,无影剑叶无暇,请君一战。”
“照影剑顾长曦,请君一战。”
剑刺出,寒光动。
有光的地方,就一定会有影子的存在。
毋庸置疑,顾长曦的照影剑,是一把光明的剑,有光所在,影子便无所遁逃。
在光的照耀下,除了鬼,还会有什么东西没有影子呢?
就是鬼,也要怕光的。
可是顾长曦,却是活在影子里的一个人。
叶暇的无影剑没有影子,也绝不畏惧光明。
之前曾有人评价说,无影剑无影无形,岂不和暗器这等小人之器相类?
她们两个人似乎拿错了剑,一个身处光明,却掌黑暗;一个身藏阴影,却欲照影。
其实叶暇对这一类的观点,从来嗤之以鼻。
毕竟一个人用什么武器,和他的善恶有什么关系?
有人持剑,剑乃君子器,但用剑来杀人的却不在少数。有人用毒/药,但用毒自保,以药救人,又能说是错吗?
剑藏风云,云生风行,叶暇无剑为剑,顾长曦以剑照剑,若能有人有幸在此一观这两名当世顶尖的剑客一诀,必当嗟叹不已。
烈阳高升,雨后的余凉被天光驱走,论剑台上风声寂寂,只有两人相撞的真气在空中抗击爆发,激起无尽尘浪。
“叶无暇,剑之顶峰,非无情之道不能达。以你这般留情的招法,怎能担起第一的声名?”
顾长曦冷冽的话语在击破的气浪中响起,叶暇垂眸一叹,淡道:“有人曾经和我说,一个人的剑法好不好,和他是不是无情,其实没有多大的干系。”
还记得,燕雪拥豪迈地饮罢一坛酒,意态磊落:“那耶律沧号称入了无情剑道,练成了无情剑,老子看他纯属放屁——”
“要真的无情,早就入武道之巅了,他如今还站在战场上,屠杀武功远远不及他的人,这叫无情?——这叫混账!”
叶暇问她:“那你觉得,和什么有干系?”
“当然是和情有关!”
银甲红缨的将军眺望长河落日,依稀是塞北的风沙刮骨过喉:“有了情,才有想要守护的东西,才有视死如归,马革裹尸的勇气。”
她长啸一声,策马远奔。
“没了情,老子怎么保家卫国啊?”
孰知不向边庭苦,纵死犹闻侠骨香。
燕雪拥临前的大笑响在耳畔,剑锋相错,叶暇势倏一变,刹那间云潮翻涌,风声风灭。
“为情为义,不愿动手;为情为义,又不得不动手。”
“尽你的全力罢。”
两眼相照,彼此心知,此战不须长久,皆付各自极招。
顾长曦眉眼间竟扫去了所有的憔悴,倏然艳光大胜,曼丽至不可逼视。
她眼里浮起浓浓的战意,重剑在手中起落,一招一式浑然天成,不着一丝拖泥带水的痕迹。
照影一剑,斩破风声。
就在她斩下的那一刻,论剑山上群兽避走,树影疾摇。风欲静,不得静,风欲生,不得生,流云变化万端,天光似也为之一滞。
叶暇剑指腾挪,一剑破万钧。
坚硬到了极致的照影在天幕下闪现灼人寒光,厚重剑身也禁不住为这无剑之剑的顶峰一式而颤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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