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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孤大人纪事 (晓色初开)


  火光照耀下,他的脸惨白,双唇也是毫无血色。身上穿着的衣服脏兮兮的,被雨水浇透,辨不清颜色。观样式应该是斜襟长袍,似乎料子还不错,衣襟上隐约有暗色手绣连枝纹。有些零乱的穿在他身上,腰上系着宽宽的腰带,上面也绣着跟衣襟上一样的花纹。
  他浑身散发着阴湿森冷的味道,坐在那里格格不入。但几名公子皆有些怯意,原本高谈阔论都停了下来,竟是谁都没敢开口赶人。沉默中,那人始终半垂着头,唯袖上、发上、下摆的雨水掉在地上被火瞬间蒸发的声音。
  室内莫名就多了一种令人紧张的气氛,似有不安的、恐惧的的东西流动着,使众人都绷紧了心弦。
  那人伸出手来在火上烤,那手的颜色白的诡异,像是在水里泡了许久。没多久他的袖子和手就不再滴水。他收回手臂,将腿也往前伸,把鞋子脱下来翻过来倒掉里面的水。
  几名公子不敢明目张胆看他,只偶尔偷偷瞥一眼。只这一撇,陈子邺突然发现那人的袖子和手竟然又开始湿哒哒滴水。而鞋子里的水刚刚见他明明已经倒出了,现在竟然又溢满,不停地从鞋子里渗出去。他复又拧干袖子,倒掉鞋里的水,如此反复几次,他的身上的水似乎永远都干不了。
  陈子邺的脸色跟着白起来,他往左右看看,同伴们都是一脸惊惧,显然也发现了。
  那人嘟囔一句:“总也干不了……”又把手伸出去烤,突然,吧嗒一声轻响,左边的手直接齐腕掉在地上。
  众人的心似乎也跟着这“吧嗒”声颤抖起来,忍不住倒抽一口冷气,这口冷气到了嗓子里却生生咽下,不敢真的发出声来。却见他用完好的右手把掉在地上的手捡起来,又塞回袖里,然后同时伸出双手烤两下,轻轻叹息一声,声音沉沉自语道:“在水里泡太久,身体都烂了,烤个火都经不住。”
  没等几名公子惊跳起来,他又轻叹了声,“唉!好容易找着了火,总也烤不干……阴天晴天,满身是水,真不舒服啊……”
  陈子邺的仆从轻轻唤了声:“大公子……”
  陈子邺和几名公子正绷紧心弦,强撑着没有惊慌失措,闻声如逢大赦,忙站起来加快动作走到仆从那边。
  那仆从僵着脸,额上渗着汗珠,眼神惊惧的似乎随时都会晕过去。他凑近陈子邺耳边,上下牙齿一阵磕碰,断断续续道:“杨......杨……死时…..穿的就是这件衣服,鞋子也……小人……看着他死的……”
  陈子邺身体跟着一僵,强撑着转过头去看那人。那人的双眼正好看过来,在一缕缕头发的间隙,发着森冷的光。
  他突然站了起来,雨水马上从他身上流下来,他的人就像刚从雨里进来,从没烤过一样。
  他抬腿刚要朝前迈步,众人就再也撑不住,不知谁发出一声惊叫,顷刻那叫声像是会传染一样,此起彼伏。
  他们蹿出屋子,飞一般冲进雨里,身后响起那人的声音:“别走,河里寂寞,一起留下来吧!”
  他们哪敢停留,更是发足狂奔,都忘了还有马匹落在厢房。
  跌跌撞撞不辨东西南北本能朝州城的方向而去,没跑出多远,陡然听到一声惊骇之极的叫声,紧接着是重物噗通坠入水里溅起水花的声音,旋即叫声戛然而止。
  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见,也不知道刚才是谁落水了。众人这会哪里顾得上,虽看不见,不约而同朝与刚刚声响处相反的方向跑。但双眼完好的人突然不能视物,哪还有方向感,那河又不是笔直不会拐弯的,不多会便又听见两人相继惨叫落水的声音。伴着一声声阴森森拖长尾音的语声,留下来,留下来.......忽左忽右,忽前忽后,催命似的。
  一行人仓皇四散,脚步半点不敢停留,生怕跑得慢了,跟同伴一样被留在水里再也回不去。
  黑暗中彻底迷失了方向。挣扎半夜,雨好歹停了,寅末时分,天空终于不像先前那样黑的浓稠了。在力气耗光、几近崩溃时,黎明这点熹微的光芒显得尤为可爱。
  终于能够勉强辨别方向,手脚并用回城。

☆、第六章 今日果 他日因

  杜岩将额前的头发扒拉到脑后,顿时感觉畅快多了。熄了门口的火堆,在墙角找到一个烂箩筐,拉过来放在里面的火堆旁,预备待会儿烤衣服用。
  伸手探入袖袋,只摸得一手黏黏糊糊,拿出一看,满手都是烂泥一般的稀糊面。扎着一只手左右看看,又看看身上的脏衣服,索性就扯起袖摆把手上的稀糊面擦掉。
  稀糊面不是别的,正是彼时掉在地上的“手”,却是面团捏成的,五指俱全,连指节都清晰可辨。他在进院时才扔的伞,那时看起来狼狈,实际里面的衣服还没湿透。先前假手藏在夹衣里,水没渗透,倒是可以吓唬人。这会儿却在袖中被水泡透了,软绵绵黏糊糊烂泥似的糊的满袖袋都是。
  他忍不住呵呵笑了,原以为是个胆大的,原来色厉内荏。但凡他们胆子稍大些,盯着“断手“仔细看看,恐怕就要露馅儿。
  身上的衣衫从里湿到外,贴在身上极不舒服。杜岩把外头的斜襟袍脱下来,里面的件夹衣自然也是湿的。夹衣里紧贴着亵衣紧绑着扁扁的牛皮水囊,囊中还剩有水,顺着木塞上扎透的孔往外流。
  双臂和双腿上绑着的水囊也取下来,一并放在身旁。外袍和夹衣搭在烂箩筐上烤干,身上仅着亵衣。
  他走到屋子里侧,跳起来在梁上取下一个青布包袱,是他事先藏好的。
  包袱里有件单衣,还有些粟米饼子,和一些零零碎碎的东西。他先把湿衣换下,再取出一小包药粉化在水囊里,然后在湿衣上撕了一块布,沾着药水把脸上、脖子、耳朵、双唇、双手上涂着的惨白油彩洗掉。
  胡乱吃了点东西,把草垫子并在一起,预备在这里睡上一夜,明早再回城。
  想必陈子邺和他的同伴们,在雨中又冷又怕又累,无头苍蝇一般乱撞,有命回到家中,也必须要病上一病才是。
  所谓趁他病,要他命,再吓几次,也就没几天活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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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庆州太守府后街住的都是府里的下人。正午时分,陈福家的去药铺抓了药回来,让儿媳妇给儿子大旺煎了,服侍着喝下。
  她急匆匆出门,赶着去太守府上差,边走边嘀嘀咕咕道:“丧良心的臭小子,老娘不让你别跟着大公子胡闹,偏不听,这下可是遭了报应!”
  “婶子想什么呢,叫你半天也不答应?”一人拍拍她的肩问道。
  陈福家的冷不丁被人一拍吓了一跳,回头看是邻居姜九媳妇,才吐口气拿手在胸前顺几下,嗔道:“不声不响的你吓死我了!”
  姜九媳妇辩道:“刚叫你半天了,是你老没听见,可怨不得我……”探头看着陈福家的有些泛白的脸,好奇的问道:“你老脸色不好,可是有什么事,要不要今天帮你告个假?”
  陈福家的和姜九媳妇都在太守府当差。
  陈福家的看看身旁的小媳妇,欲言又止几番,终究藏不住话,凑近姜九媳妇耳边,悄声说:“我家大小子大清早从城外回来,满身泥浆,进门就瘫了,他硬撑着跟我说……”
  她左右看看,眼神还残留着恐惧,见青天白日的,阳光普照万物,又生出几分胆气,低声将大公子昨晚遭遇的事跟姜九媳妇说了,末了还交代:“掉河里那三个还不知道是谁家倒霉蛋呢,大旺说黑乎乎的看不清道,人都走散了,也不知道能回来几个。我可跟你说,你可别说出去啊,这事玄乎着呢。”
  姜九媳妇被唬得面无人色,赶紧保证,“哪能啊,我是什么人,婶子还不知道?难怪早上正房乱糟糟,又是请大夫的,又是哭天抢地的。听您老这么一说,感情是大公子回来闹出的动静。”顿了顿又问:“您老经的事儿多,您看这事是真是假?”
  “怎么假了?我家大旺亲眼所见,吓得魂都没了,这会儿还病的人事不醒,尽说胡话…….唉!作孽呦……”陈福家的摇头叹息。
  这样的情况还在其他几家重复,一传十,十传百,仅一上午,庆州城中就充满了各种流言,人们对于流言的热衷程度总是出乎想象。
  陈子邺一行人大清早陆续从城外回来,当时有不少早起的人都看见了他们简直不成人形的狼狈样。后来又听说同行的人中死了三个,一个是司马大人的二公子,一个是仓曹徐大人的幼子,还有一个是长史孙大人长子的长随。
  司马大人和仓曹徐大人一早便带了人手去城外河中捞人。一些好事的也跟着去看热闹。
  不到午时,便在距离那庄子不远的浅滩处找到了司马家的公子和几匹马的尸体。顺河往下游四五里地才又找到徐大人幼子和那长随。却是已经被下游的乡民捞起,并几匹马尸一字排开放置在河滩上。
  事情传回城去,人们添枝加叶,极尽脑补之能事。各种版本的流言传来传去,变得匪夷所思,面目全非。
  杜岩听了忍不住啼笑皆非,暗地把传言往他希望的方向引导,让人们深信是杨益一家不甘枉死,回来复仇。这般如此,接下来太守府里再出什么事,也就顺理成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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